外婆家小院的竹篱笆上，丝瓜藤蔓已攀爬得密密匝匝，肥厚的叶片间垂挂着几根青翠欲滴、顶着黄花的嫩丝瓜。暮色四合，宛如一块被温润琥珀浸润过的薄纱，带着夕阳最后的暖意，无声无息地、温柔地笼罩下来，将整个院落拥入怀中。空气里弥漫着泥土蒸腾的余温、草木的清气，还有灶间隐约飘来的柴火气息。
doro蹲在老屋那磨得光滑的青石门槛上，粉色的棉布裙摆像朵小小的喇叭花，铺展在微凉的石面上，扫过边缘点点深绿的苔藓。她手里捏着一小截枯树枝，正聚精会神地戳弄着石板缝隙里一队匆匆行进的蚂蚁。小小的蚂蚁被她扰乱了阵脚，慌乱地四散奔逃，惹得她咯咯直笑。忽然，她仰起沾了点泥印的小脸，琥珀色的大眼睛望向正在门边整理行装的我，声音清脆地响起：“墨，城里的幼儿园……会有胡萝卜蛋糕吗？”她的小皮鞋旁边，稳稳地放着一个透明的玻璃罐子，里面是外婆亲手为她挑选、洗净的饱满小番茄，一颗颗红得像玛瑙，在暮色中泛着诱人的光泽——那是外婆塞给她的“开学礼物”，仿佛把菜园子的一角阳光和泥土的甜味都封存了进去。
几步开外，葡萄藤蔓交织的浓荫下，西西正踮着脚尖，小手认真地帮外婆系着围裙背后那两根长长的带子。她洁白的小手套上沾满了黄澄澄的面粉——刚刚跟着外婆学做南瓜灯，指尖还残留着南瓜瓤那特有的、清甜又带着点生涩的气息。此刻，她正小心翼翼地将最后一颗饱满的南瓜籽，稳稳地镶嵌进一个已经刻好轮廓的南瓜灯灯面上，恰好点缀在弯弯月亮的一角，构成一颗小小的五角星。她的尾巴尖，那总是泄露她内心情绪的小家伙，此刻正悄悄地、眷恋地卷住了外婆洗得发白的裤脚，像一根不愿松开的小小藤蔓。“外婆，”她转过头，黑曜石般的眼睛映着天边最后的霞光，声音细细软软，带着一丝小心翼翼的期待，“这个南瓜籽做的星星……晚上真的会发光吗？像天上的星星那样？”
厨房的小窗里，飘散出柴火饭独有的、令人心安的焦香气，混合着蒸腾的米香，丝丝缕缕，勾动着味蕾。我正弯腰在后备箱里仔细地整理着行李。箱子的角落，并排躺着两个崭新的小书包。doro那个印着火箭图案的书包，侧边的网袋里，顽皮地探出了她心爱的云朵抱枕柔软的一角；西西的浅蓝色书包里，则稳妥地安置着那只笑容可掬的橘子娃娃。后视镜的视野里，清晰地映出外婆微驼却依旧利落的身影。她正执着地往doro裙子的小口袋里塞着用彩色玻璃纸包裹的水果糖，一颗又一颗，银白的发丝在渐深的暮色里，像覆着一层温柔的、细碎的月光。“到了城里，可不许挑食，要好好吃饭，”外婆的声音低沉而温暖，带着乡音特有的韵律，一遍遍絮叨着，“想外婆了……就给咱家的南瓜灯打个电话。外婆在灯里，听得见呢。”
“看！南瓜灯亮了！”doro突然指着门廊的方向，发出一声惊喜的欢呼，瞬间打破了离别的愁绪。
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门廊下。只见那高低错落悬挂着的七盏南瓜灯，仿佛被这声呼唤唤醒，正一盏接一盏地次第亮起！橘红色的温暖烛光，透过被精心雕刻出的不同孔洞流淌出来——有的咧开憨态可掬的大大笑脸，有的镂刻出弯弯的月牙和星星，还有的雕琢着奔跑的小兔子轮廓。摇曳的、温暖的烛光，瞬间将我们三个人的身影长长地投射在斑驳的旧院墙上，影子随着火光轻轻晃动，像一出无声的温情皮影戏。西西开心地拍起了小手，她亲手镶嵌的那颗南瓜籽星星，在跳跃的烛火映照下，竟真的闪烁着细碎而温润的光斑，如同有人悄悄撒下了一把会发光的金粉，落在深秋的墨绿苔衣上，熠熠生辉。
“该走了，小家伙们。”我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微涩，轻轻开口催促。
doro攥紧了那个被糖果塞得鼓鼓囊囊的小口袋，一步一回头，粉色的发辫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摆动，发梢扫过门廊下最近那盏南瓜灯温热的玻璃灯罩，留下一点微不可察的温度。西西则紧紧抱着外婆塞到她怀里的一只素雅的小陶罐，罐口用干净的棉布封着，里面装着外婆特意为她晒干的洁白茉莉花骨朵——那是西西准备带去幼儿园，送给新认识的小朋友的见面礼。外婆站在高高的青石门槛上，身上那件褪色的蓝布围裙带子被晚风吹拂着，在她身后悠悠地飘荡，像一朵在暮色中固执地、不肯凋谢的旧棉花。
引擎启动的低鸣打破了小院的宁静。汽车缓缓驶离院门，车轮碾过门前坑洼的土路，扬起细微的尘土。就在这时，doro突然把小脸整个贴在冰凉的车窗玻璃上，用力朝后挥手，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外婆！南瓜灯要一直亮着哦！等我们回来！”
后视镜里，外婆的身影在暮色中显得愈发瘦小而清晰。她脸上漾开慈祥的笑容，用力地点着头，手里那把大蒲扇还在习惯性地轻轻挥动，扇出的细碎微风，不经意间惊扰了草丛里休憩的点点萤光。那些原本安静栖息的萤火虫，像是被外婆的蒲扇点亮的星子，纷纷轻盈地飞旋而起，竟然追随着我们移动的车影，在车顶上方盘旋、汇聚，渐渐地，排成了一列闪烁着柔和绿光的、流动的队伍！它们提着各自的小灯笼，在渐浓的夜色里，宛如一列专程为我们点亮、随行护送的神奇列车！
“墨！快看！是萤火虫列车！”doro激动地拍打着车窗，鼻尖在玻璃上压出一个圆圆的小红印。她腕间那平时隐没的奇异金纹，此刻在车内微弱的光线下，随着她的兴奋若隐若现，流淌着神秘的光泽。
西西则小心翼翼地将膝头的橘子娃娃摆正，然后从外婆给的小陶罐里，轻轻拈出几朵晒干的茉莉花，细致地别在橘子娃娃头顶那两片毛茸茸的绿叶间。“外婆说过的，”她小声地对橘子娃娃解释，又像在自言自语，“茉莉花啊，遇到温暖的气息，就会重新开出香香的花。”她尾椎那块青色的、月牙形的胎记，在车内阅读灯柔和的光晕下，也仿佛被唤醒，泛起一层朦胧如月晕般的微光。
车子平稳地行驶在省道上。道路两旁是无垠的稻田，收割后的田垄裸露着黝黑的泥土，空气里弥漫着稻草干燥的香气和泥土的腥甜。稻田深处传来此起彼伏、清脆嘹亮的蛙鸣，像一首天然的田园夜曲，与轮胎平稳碾过路面上细小碎石发出的沙沙轻响交织在一起。doro的兴奋劲儿渐渐被旅途的疲倦取代，小小的哈欠声一个接一个，带着浓浓的奶气。我从后视镜里望去，只见她已经歪倒在西西瘦小的肩膀上，怀里还抱着那个云朵抱枕，正被她用来垫在橘子娃娃的小脑袋下面，充当临时的小枕头。她的小嘴无意识地嘟囔着含混不清的梦话：“明天……要给小美……看我的冒险故事……还有云朵床……”话音未落，粉色的长睫毛已如蝶翼般覆盖下来，在红润的脸颊上投下两弯乖巧的阴影，彻底沉入了梦乡。
西西抬起头，从后视镜里看向我，黑亮的眼睛在昏暗的车厢里，像两颗落入凡间、会发光的萤火虫，清澈而安静：“墨，”她的声音很轻，怕惊扰了肩头的姐姐，“幼儿园里……也会有抓娃娃机吗？”她的小爪子，以一种极其轻柔的、充满保护欲的姿势，有节奏地轻轻拍抚着doro的背脊，像在安抚一只玩累了、终于找到归巢的倦怠小兽。心头一软，我抬手打开了车顶的阅读灯。暖黄色的光晕温柔地洒落下来，将后排座椅上依偎在一起的两个小小身影笼罩其中。她们靠在一起的影子被拉长、交叠，投射在车门的绒布上，像一株在寂静夜色里悄然生长、相互依偎的并蒂小蘑菇，稚嫩又坚韧。
城市的轮廓在地平线上逐渐清晰，五光十色的霓虹如同打翻的调色盘，肆意地流淌、晕染开，漫过天际线，将原本深沉的夜幕涂抹得光怪陆离。车流汇聚，城市的脉搏在喧嚣中跳动。
“我的番茄罐！”doro突然从睡梦中惊醒，小身子猛地坐直，声音带着梦魇初醒的惊慌，小手慌乱地在座位下摸索。
“在这里！姐姐别怕！”西西立刻弯腰，把稳稳立在脚垫上的那个玻璃罐抱起来，塞进doro怀里。罐子里，外婆精心包裹在柔软棉花中的小番茄，在车窗外飞速掠过的、变幻不定的霓虹灯光映照下，透出玛瑙般沉静而温暖的红光，像一团被小心翼翼保护着、凝固在时光里的火焰，无声地驱散着doro的惊慌。
“放心，外婆用厚厚的棉花把它们裹得可结实了。”我从前座递过去两颗裹着彩色玻璃纸的水果糖，像变魔术一样安抚着那颗受惊的小心灵。doro接过糖，小手利落地剥开糖纸，清脆的“咔嚓”声在安静下来的车厢里格外清晰，像一只小小的蝴蝶在夜色中悄然振翅，轻盈地飞过心湖。
“墨，”西西把橘子娃娃重新抱回腿上，它的毛绒叶子不经意间扫过旁边doro的鼻尖，惹得睡眼惺忪的doro皱了皱小鼻子。西西仰着小脸，黑亮的眼眸在车内光影里显得格外沉静，“给我讲讲……讲讲我们以前的事吧？”
她的请求让我微微一怔。目光在后视镜里与那双充满好奇和依恋的眼睛相遇，思绪瞬间被拉回了记忆深处。之前，也是一个夜晚，车窗外是倾盆如注的暴雨，雨刷疯狂地摆动也刷不开浓重的雨幕。后座上，小小的doro浑身湿透，怀里紧紧抱着同样湿漉漉、瑟瑟发抖的西西。她们小小的身体上，不可思议地缠绕着丝丝缕缕、散发着微弱金光的奇异藤蔓，那光芒在雨夜中明明灭灭，温柔而坚韧地将她们包裹在一起，像一个由阳光亲手编织的、温暖又神秘的襁褓。那夜的情景，与此刻的温暖宁静，隔着时光长河遥遥相望。
“那时啊，”我放慢了车速，让引擎的声音更加低沉，让窗外的霓虹流光像慢放的电影画面，好让故事的节奏能追上这温柔拂过车窗的晚风，“你们声音还奶声奶气的。doro在幼儿园里，老师发了一块香喷喷的小熊饼干。她舍不得吃，宝贝似的藏在枕头底下，神秘兮兮地跟我说，那是留给西西妹妹的‘超级宝藏’，谁也不许碰。”
“我记得！我记得！”doro含着水果糖，声音立刻变得含混不清，却又充满了奶气的兴奋，眼睛亮晶晶的，“后来……后来西西找到了‘宝藏’，可是饼干被我压碎啦！变成好多好多小渣渣！”她咯咯笑起来，仿佛那不是什么遗憾，而是一件顶顶有趣的事，“西西说，碎掉的饼干像沙子，亮晶晶的，是‘星星沙’！”她腕间那神秘的金纹，在糖纸反射的霓虹碎光里，极其短暂却清晰地闪烁了一下，如同呼应着那段纯真记忆。西西也抿着嘴笑起来，她尾椎那块青色的月牙胎记，仿佛随着这温暖的笑意，在车内幽暗的光线下，泛起一层更加柔和、更加朦胧的月晕般的光泽，如同心湖被投入一颗石子漾开的涟漪。
车子平稳地驶上了横跨大江的钢铁长桥。桥下，宽阔的江面在夜色中沉默地流淌，倒映着两岸城市的璀璨灯火，像一条铺满了碎钻的墨色绸缎。江面上，远远近近的渔火随波起伏，在黑暗中明明灭灭，如同星辰落入凡间。
“快看！南瓜灯的光！”doro突然指着窗外浩渺的江面，惊喜地叫出声。她的小脸几乎贴在车窗上，兴奋地寻找着，“在那里！一闪一闪的！像不像外婆家的南瓜灯掉进水里啦？”
顺着她手指的方向望去，那些随着波浪轻轻摇晃的橘红色渔火，在深邃的江水和城市倒影的背景中，果然奇妙地幻化出一种温暖的、熟悉的质感。一点，两点……摇曳着，闪烁着，真的像极了外婆门廊下那些刻着笑脸和星星的南瓜灯，被顽皮的晚风不小心吹落江中，此刻正在水波里沉沉浮浮，用它们微弱却执着的光芒，与岸上的万家灯火遥相呼应。
西西也被这奇景吸引，她小心翼翼地将怀里装着干茉莉花的小陶罐捧起来，轻轻地贴在冰凉的车窗玻璃上，仿佛想让罐子里的花儿也看看这江上的“南瓜灯”。奇妙的是，那些原本安静沉睡在陶罐中的、晒得干瘪的茉莉花骨朵，在接触到车窗玻璃的微凉，以及窗外江风水汽的温柔浸润后，竟然真的开始极其轻微地、肉眼可见地颤动起来！一片片洁白蜷缩的花瓣，如同从悠长的梦境中苏醒，在无人察觉的角落，悄悄地、努力地舒展着身体，隐隐散发出极其幽微、却无比熟悉的清雅香气。它们轻轻地、轻轻地颤动着，像在对岸那片浩渺的星空，无声地打着招呼，诉说着来自遥远小院的思念。
车窗外，城市的光河奔流不息。车内，茉莉的幽香丝丝缕缕地弥漫开来，混合着水果糖的甜香，还有两个孩子身上干净温暖的气息。doro和西西依偎在一起，一个还在兴致勃勃地寻找着江面上更多的“南瓜灯”，一个则低头温柔地注视着怀中陶罐里悄然苏醒的花魂。后视镜里，映着她们小小的、被暖光和夜色温柔勾勒的侧影，宁静而满足。
那七盏在暮色中亮起的南瓜灯，那列在夜空中护送的萤火虫列车，那罐在旅途中被思念唤醒的干茉莉花，还有这满江如星、如灯、如遥远思念化身的渔火……所有的光与暖，所有的牵挂与期待，都在这归途的夜色里，无声地汇聚、流淌。它们照亮的不只是前方的路，更是两颗小小的心灵，在离开温暖巢穴、飞向更广阔世界的那个夜晚，所拥有的最温柔、最明亮的底色。这底色，足以让她们在未来无数个或喧嚣或寂静的日子里，想起外婆塞满糖果的口袋，想起门廊下摇曳的烛光，想起江面上那如同故乡眼眸般温暖闪烁的灯火，然后，心底便悄然升起一轮永不沉落的暖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