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这句话,他眼中最后一丝微弱的火光仿佛得到了安息,紧绷的身体彻底松懈下来,嘴角似乎想牵起一个释然的弧度,却最终无力地垂落。他缓缓地、永远地闭上了眼睛。心电监护仪上,那代表生命的绿色曲线,划过一道冰冷的直线,伴随着刺耳而悠长的——
嘀——————————
宣告着生命的终结,一段沉重过往的彻底落幕。
我站在原地,看着那张再无生息、却仿佛卸下了所有枷锁、归于平静的面容,心中翻涌着复杂的情绪——愤怒、悲伤、怜悯、释然…最终都沉淀为一声沉重的叹息。他床头柜上,放着一个磨损严重的旧钱包。我拿起来,轻飘飘的,却又感觉重若千钧。里面装着的,是一个父亲(或者兄长?)最后的不舍和微薄的馈赠,以及一张写着密码(0301)的小纸条——那是多肉的生日。
走出病房,压抑的哭声清晰地传来。走廊的长椅上,多肉小小的身体蜷缩成一团,埋在doro和西西的怀里,哭得浑身颤抖,几乎背过气去。doro紧紧地抱着她,小脸上也挂满了泪痕,但努力挺着小胸脯,用带着哭腔的声音一遍遍重复:“不哭了不哭了…坏病魔…坏病魔…朕帮你打它!把它打得稀巴烂!让它再也不能害人!”
西西则把自己的整个小身子都贴在多肉身上,小手不停地拍着多肉,黑亮的眼睛里泪水涟涟,声音哽咽却努力清晰:“多肉…不哭…西西在…永远在…橘子娃娃…也永远陪你…”
看到我出来,多肉猛地抬起头。那张小脸被泪水彻底浸透,眼睛红肿得吓人,琥珀色的眼眸里是浓得化不开的悲伤和一种瞬间的、巨大的恐慌——仿佛在等待最终的审判。
我走到她面前,蹲下身,用指腹极其轻柔地擦去她脸上纵横交错的泪痕,声音低沉而温和,带着一种尘埃落定的平静:“他…走了。走得很平静,没有痛苦。” 我顿了顿,看着她的眼睛,重复着他最后的童话,“他说…他会在天上,变成最漂亮的蝴蝶。当你看到有蝴蝶轻轻落在你身上,那就是他回来看你了,看看他的小多肉有没有好好吃饭,有没有开开心心的。”
多肉的眼泪再次如同决堤的洪水汹涌而出,大颗大颗地砸落在地板上。这一次,她没有再压抑,而是发出了如同受伤小兽般的呜咽,小小的身体因为剧烈的哭泣而不断抽搐。她伸出小手,死死抓住我的衣襟,仿佛那是她唯一的救命稻草,将脸深深埋进我的怀里,放声痛哭起来。那哭声里,是积压了太久的恐惧、被抛弃的委屈、重逢的震撼、离别的剧痛,以及…对那份再也无法拥有的温暖的绝望哀悼。
doro和西西也靠了过来,三个小小的身体紧紧依偎在一起,哭声连成一片。doro一边哭一边还在含糊不清地骂着“坏病魔”,西西则抱着橘子娃娃和多肉一起哭。
后续的事情在一种沉重而肃穆的氛围中进行。联系殡仪馆,办理那些冰冷的手续,一个简单的、只有我们几人的告别仪式。火化和安葬的过程,我没有让孩子们参与,那景象对她们幼小的心灵来说太过残酷。
最终,我们来到了城郊一处宁静的山坡。这里地势不高,却视野开阔,能远远望见那片蔚蓝的大海——他曾说过,多肉喜欢海。一方小小的墓穴已经挖好,泥土散发着新鲜的、湿润的、带着青草和泥土芬芳的气息。
我捧着那个朴素的骨灰盒,感觉轻飘飘的,却承载着一个生命的全部重量。将它轻轻放入穴中。然后,我捧起一捧新土,带着青草的凉意和泥土的厚重,轻轻洒落在上面。
“多肉,”我轻声唤道,声音在海风中显得很轻,“来,跟他…道个别吧。”
多肉穿着那件嫩绿色的卫衣,怀里紧紧抱着她的贝壳桶,小脸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眼睛红肿得像桃子,眼神里那灭顶的悲伤似乎沉淀了一些,变成了深沉的哀恸和一种茫然的空寂。她站在我身边,doro和西西紧紧牵着她的手。她看着那捧新土覆盖在小小的盒子上,看着那块简单的墓碑上刻着的陌生名字(我征求过她意见,但她只是摇头),琥珀色的眼眸映着山坡下辽阔的、在阳光下波光粼粼的蔚蓝大海,仿佛在无声地问:这就是…永远吗?像大海一样,再也触碰不到岸边?
海风轻柔地吹拂着,带着咸涩的气息,卷起多肉额前金黄色的碎发,也像无声的叹息,拂过每个人的心头。doro和西西也安静下来,小脸上带着懵懂的悲伤,紧紧依偎着多肉。
泥土一点点覆盖,直至完全掩埋。一方小小的新冢,静静地躺在开着小野花的山坡上,面对着无垠的蓝色。
多肉一直沉默着,没有哭,只是静静地看着。直到最后一块土盖上,她才极其缓慢地、极其郑重地,从她的贝壳桶里,拿出了一样东西——不是贝壳,而是一颗小小的、干瘪的、颜色深褐的橘子核!
那是从她那个视若珍宝的麻袋橘子身上掉落的?还是她在某个时刻,特意收集起来的、关于“橘子”和“他”的最后念想?
她将那颗小小的橘核托在掌心,放在阳光下看了很久很久。阳光穿过她小小的手指缝隙,在橘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然后,她抬起头,琥珀色的眼眸望向远方蔚蓝的大海,又看向身边紧紧牵着她手的doro和西西,最后,目光落在我脸上。她的眼神里,悲伤依旧如同深沉的海水,但在这片悲伤的海底,似乎有什么东西在悄然萌动——一点微弱却无比清晰的、名为“决心”的嫩芽。
她极其珍重地、小心翼翼地,将那颗小小的橘核,放进了她嫩绿色卫衣胸前的口袋里,紧紧地、紧紧地贴着心口的位置。仿佛那不是一颗干瘪的种子,而是一个沉甸甸的承诺,一个连接着消逝的过去与未知未来的、微小却无比坚韧的象征。
“好了,”她极其轻微地、几乎是用气声说,声音沙哑,却带着一种尘埃落定后的平静。然后,她主动伸出另一只小手,轻轻拉住了我的手,小脑袋微微低下,目光再次投向那片蔚蓝,“我们…回家吧。”
太阳将我们的影子长长地拖在开满野花的山坡上。三个小小的身影,紧紧依偎在一起,沿着蜿蜒的小路缓缓向下。多肉走在中间,嫩绿色的身影在金色的余晖中,像一株在风雨后依然挺立的幼苗。海风拂过,带着大海的低语,也带着新翻泥土的气息。悲伤的潮水不会立刻退去,但希望的种子,已经在她心中,在这片面朝大海的土地上,悄然种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