培训会的余威尚在,县衙内弥漫着一种前所未有的紧张与忙碌。
往日里靠“经验”和“惯例”混日子的胥吏们,此刻大多埋首于案牍,对着那份令人头疼的《税粮征收进度表》样本,或是誊抄,或是低声讨论,生怕在次日的抽查中丢了脸面,更怕丢了那份日渐可观的“勤勉银”。
陈恪与周淳并未停歇。
培训结束当日,两人便再次闭门,结合青州县八乡的实际情况,着手制定今年秋粮征收的详细方案。
舆图、鱼鳞册、往年的征收记录(尽管错漏百出)铺满了书案。
“大人”
周淳指着舆图上标注的各乡位置,
“往年征收,多是县衙将总额分摊至各乡,再由乡绅胥吏自行催缴。”
“其间加派、损耗、乃至‘淋尖踢斛’等陋规,层出不穷,百姓苦不堪言,而真正入库之数,往往不足七成。”
陈恪点头,这些情况他早已从卷宗和周淳的描述中了解。
他拿起炭笔,在一张新纸上写下几个关键词:
“标准斛斗、固定征收点、唱号登记、当场核验、日清日结。”
故此,今年征收,必须彻底变革!
陈恪语气斩钉截铁,
“第一,统一度量。”
“由县衙工房赶制标准斛斗、升、合,火烙官印,分发各征收点。”
“严禁使用私斗,违者重惩!”
“第二,定点征收。不在各乡零散收取,于县城外漕渠码头旁,设立固定征收点,搭建棚户,划分区域。”
“各乡农户,按事先通知之日期,分批前来缴纳。此举既可集中管理,杜绝乡间胥吏盘剥,亦便于监察。”
周淳眼睛一亮:
“妙!”
“集中征收,耳目众多,那些‘淋尖踢斛’、故意倾洒再令百姓补缴的伎俩,便难施展!”
“第三,”陈恪继续道,“流程再造。”
“农户运粮至征收点,先由户房吏员依据我们提前核算好的《分户应纳税粮册》(此册需提前张贴于各乡,公示周知),核对户主姓名、田亩、应缴数额,发给顺序号牌。”
“然后至核验区,由仓房吏员使用标准官斗量验,确保公平。”
“接着至登记区,由专人于《税粮征收进度表》上当场登记‘已缴’,并开具盖有县衙大印的‘完税凭证’。”
“最后,粮食入库,由库吏签字画押。一环扣一环,互相监督。”
他指着那“日清日结”四字:
“每日征收结束,各环节负责人需核对数目,汇总至李三处,由他更新总进度表。”
“账、粮、表,必须当日核对清楚,绝不允许拖延混淆!”
周淳听着这环环相扣、几乎堵死了所有常见漏洞的方案,心中震撼无以复加。
他仿佛已经看到了往年征收时那种混乱不堪、怨声载道、胥吏中饱私囊的场面,被一种井然有序、公开透明的全新场景所取代。
“大人思虑之周详,下官……五体投地!”
周淳由衷叹服,
“只是,此方案推行,恐需大量人手,且各环节吏员需高度协同,若有差池。”
“所以需要演练!”
陈恪接过话头,
“明日抽查之后,选定一批掌握表格、理解流程的吏员,由你和李三带领,在征收点进行模拟演练!”
“从农户‘到来’到‘拿到凭证’全过程走三遍!发现问题,立刻调整!”
“要让每一个环节的人,都像熟悉自己手掌纹路一样,熟悉自己的职责和流程!”
“下官明白!”
周淳只觉得心潮澎湃,一种参与开创历史的使命感油然而生。
“还有”,
陈恪沉吟片刻,
“征收期间,于征收点旁设立‘临时监察岗’,由韩振、张谦那几位学子轮流值守,悬挂‘意见箱’,受理农户对吏员态度、征收不公等问题的投诉,一旦查实,严惩不贷!”
“同时,将《分户应纳税粮册》大幅抄录,张贴于征收点最醒目之处,让每一个农户都能看到自己该交多少,别人交多少,实现真正意义上的‘阳光征收’!”
“阳光征收”,
周淳喃喃重复着这个新鲜却无比贴切的词,仿佛看到了一缕强光,即将穿透以往征收赋税时那层厚厚的黑幕。
方案既定,整个县衙如同上紧了发条的钟表,开始高速运转起来。
工房连夜赶制标准斛斗,户房加紧核算、誊抄分户册,仓房清理库房、划分区域,李三则带着一帮人按照陈恪画的草图,在漕渠旁的空地上搭建征收棚户。
每一个参与其中的人,都感受到了一种与以往截然不同的节奏和压力,但看着手中清晰的指令和标准,看着陈恪与周淳身先士卒、日夜督工的身影,一种前所未有的秩序感和目标感,也在悄然滋生。
秋粮征收的前夜,青州县城外,灯火通明,人影绰绰。一场旨在革除积弊、彰显制度力量”的硬仗,即将在这黎明后的漕渠之畔,正式拉开序幕。
而这一次,陈恪要用的,不是权谋诡计,不是个人勇武,而是他精心设计的、冰冷却公平的——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