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粮征收的尘埃尚未完全落定,那套由表格与流程构筑的新制度所带来的震撼,已如涟漪般扩散至青州县衙的每一个角落。
往日里靠揣摩上意、倚老卖老便能混得风生水起的日子,一去不复返了。
如今,衡量一个人价值的标准,变成了《功过细则》上清晰的等第,变成了《公文处理单》上“拟办意见”的含金量,变成了各自负责领域那本账目是否清晰、进度是否达标。
李三俨然已成为户房实质上的主心骨,他不仅自己将各类表格运用得炉火纯青,还主动协助同僚梳理积压文书,其名下的“勤勉银”连续数月高居榜首,无人不服。
韩振、张谦等学子,因在征收中表现出的正直与才干,被陈恪破格聘为县学斋夫兼衙署文书,负责协助周淳整理档案、起草公文,地位超然。
而如宋典吏这般的老吏,则陷入了前所未有的尴尬。
他曾私下尝试沿用旧例处理一桩普通的田宅纠纷,结果那份语焉不详、只写了“着情处理”的旧式票拟,被周淳直接打了回来,批注“事由不清,依据不明,责成重拟,并计入本月考评”。
看着年轻吏员们因办事得力而拿到厚赏,再捏捏自己那日渐干瘪的钱袋,宋典吏终于认清了现实,开始埋下头,笨拙却又认真地学习填写那些他曾经嗤之以鼻的表格。
制度的刚性力量,正在潜移默化地重塑着县衙的权力结构和行为模式。
然而,树欲静而风不止。
这一日,一骑快马自府城方向而来,送来了知府衙门的公文。
周淳按新制流程,登记附单后,见标注为“普通”,便按序呈送陈恪。
陈恪展开公文,目光扫过,眉头微微蹙起。
公文并非紧急政务,而是一封看似寻常的“风闻咨访”文书。
文中以看似关切口吻,提及近闻青州变更旧制,推行新法于税赋征收,效率虽增,然民夫往来奔波,集中缴纳,恐增民扰,兼有胥吏或借新规苛索之疑,要求青州县详察利弊,妥为处置,并将情由具文回报。
周淳在一旁也看完了公文,脸色凝重起来:
“大人,这……来者不善啊”。
陈恪将公文轻轻放在案上,嘴角勾起一丝冷笑:
“效率增,是事实。”
“民扰与苛索,是‘风闻’。”
“老周,你看出来了吗?”
这是有人坐不住了,在借上官之口,敲打我们呢。
他几乎可以肯定,这背后必然有清河乡赵家,或者其他因新法利益受损的乡绅豪强,在府城走了门路,递了话。
他们不敢直接否定秋粮征收的成果,便从这些细枝末节入手,扣上‘增民扰’、‘或苛索’的帽子。
周淳忧心忡忡,此等言论,最是阴毒,难以辩驳,却又极易动摇上官看法。
难以辩驳?
陈恪站起身,走到窗前,看着窗外井然有序的县衙院落。
“那是以前。如今,我们有了这个。”
他回身,指着书架上那排按新制归档、编号清晰的卷宗盒,以及桌上那本记录着秋粮征收全过程的《事务日志》和《数据汇总表》。
“民夫往来奔波,集中缴纳是否增民扰?”
“我们有各乡农户领取‘完税凭证’时的画押记录,可随机抽样访查”。
“有临时监察岗的《民情舆情摘要》,里面记录的皆是赞誉,无一例抱怨路途辛苦。”
“至于胥吏借新规苛索……。陈恪拿起那张设计精密的《税粮征收进度表》,每一笔粮食入库,皆有户主、数额、经办人、核验人、登记人连环记录,互相监督,如何苛索?”
“苛索了谁,在何处,何时?”
“让他指出来!”
他的语气充满自信:
“我们回复的公文,不能空口白话。”
“要附上数据,附上流程说明,附上抽样访查的记录,附上《民情摘要》的摘要!”
“用事实,用数据,把他们的‘风闻’砸得粉碎!”
周淳看着陈恪那智珠在握的神情,心中的忧虑渐渐被一股豪情取代。
是啊,以往面对这种“风闻”攻击,往往只能苍白自辩,或私下打点。
但现在,他们手握最有力的武器——建立在制度之上的、清晰可查的事实!
“下官明白了!”
周淳精神一振,
“下官这就去调取相关卷宗数据,起草回复公文,定要让府衙诸位大人,看清事实真相!”
“去吧”。
陈恪点头,
“记住,回复公文本身,也要严格按照新制流程办理,登记、拟办、批示、归档,一步不能乱。”
“我们要让所有人看看,青州县衙,如今办事,凭的是制度,是证据,而非揣测与人情!”
“是!”
周淳领命而去,脚步坚定。
陈恪独自留在二堂,目光再次落在那封知府公文上。
他深知,这仅仅是一个开始。
制度的推行,触动了太多人的奶酪,来自旧有利益格局的反扑,绝不会就此停止。
但这第一次来自上层的质疑,恰恰是检验他这套新制度成色的绝佳试金石。
“风起于青萍之末。”
“他低声自语,就让这场风,来得更猛烈些吧。”
“看看是你那人情构织的‘风闻’厉害,还是我这数据与制度铸就的堤坝,更加坚固。”
他已然做好了准备,要用一场漂亮的数据反击战,在这官场的暗流中,为自己,也为青州县的新政,杀出一条路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