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廷渊那封简短的回信,如同一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在陈恪心中激荡起层层涟漪。
机会来了,但机会的背后,是更严峻的考验。
御前垂询,一字一句皆关乎前程,甚至身家性命。
陈恪没有时间沉浸在初步成功的喜悦中,他立刻召集了所有核心成员。
周淳、沈括、苏十三、石勇,甚至还包括在编纂《青州理政纪要》中表现出色的几名年轻胥吏。书房内,烛火彻夜长明。
“诸位,杨阁老的信,大家都知道了。”
陈恪开门见山,语气凝重而迅捷,
“沧浪江治理,陛下关注。这是我们青州模式能否上达天听、乃至推广开来的关键一役。”
“我们要准备的,不是一份简单的奏对,而是一个无懈可击的、足以说服朝堂诸公的完整方案!”
他目光扫过众人,开始分派任务,语速快而清晰:
“沈括,你负责所有数据支撑。”
“我要的不是估算,是精确到尺、到文钱的核算!”
“沧浪江青州段及上下游相关州县,历年水患损失、堤坝修筑次数与花费、常驻与流动人口、沿岸田亩产量与价值、主要物产……所有能找到的数据,全部汇总、交叉比对,做出趋势图。”
“还要测算出,若按我们提出的新法治理,初期投入多少,每年维护需多少,能避免多少损失,能新增多少田亩和税赋!”
“我要让户部的人一看,就明白这是一笔划算的买卖!”
“卑职明白!”
“这就调动所有算学人手,联合户房,日夜核算!”
沈括感受到前所未有的压力,也燃烧着证明价值的斗志。
“周主簿,你负责方案的文字表述与法理依据。”
“方案要分为‘急所’与‘远图’。”
“急所,是立刻要做的险工险段加固、疏浚关键河道,目标明确,预算清晰。”
“远图,是整个流域的统筹治理规划,包括分水闸坝设置、植树固堤、建立跨州县协调机制等。”
“每一策,都必须引用《夏律》或前朝成例,使其合乎法统。”
“同时,草拟一份《沧浪江治理章程》草案,明确各级职责、钱粮调配、工程监督、验收标准!”
“属下领命!”
“定让方案逻辑严谨,无隙可乘!”
周淳深知此文关乎国策,不敢有丝毫怠慢。
“苏十三,”
陈恪看向这位敏锐的助手,
“你的任务最重,也最险。”
“我要你动用所有信息分析组的力量,做两件事。”
“第一,摸清朝中对此事可能的态度。”
“哪些官员可能支持?哪些会反对?反对的理由可能是什么?是觉得耗费巨大?是认为扰民?还是触及了某些人的私利?”
“第二,秘密调查沧浪江沿岸,特别是那些险工险段,往年朝廷下拨的修堤款项,究竟用在了何处?”
“有没有偷工减料、中饱私囊的痕迹?我怀疑,水患频发,天灾是一半,人祸恐也不小!”
苏十三眼中精光一闪,立刻领会了陈恪的深意。
这不仅是为治理方案准备弹药,更是预备在朝堂之上,应对攻讦甚至发起反击的利器。
“大人放心,卑职定将这两件事,查个水落石出!”
“石勇,内部安保与巡察组日常事务不能松懈,尤其要保护好沈括核算的数据和苏十三调查的线索,严防有人狗急跳墙,破坏我们的准备。”
“是!”
“衙内衙外,必如铁桶一般!”
石勇抱拳,声如洪钟。
任务分派下去,整个青州县衙如同一架精密仪器,高速运转起来。
沈括带领的算房,算盘声日夜不绝,纸张消耗速度惊人;
周淳的书房内,典籍堆积如山,他与几名文笔好的胥吏反复推敲字句;
苏十三的人马则化整为零,如同幽灵般渗透向沿岸州县和京城的方向。
陈恪自己则总揽全局,不断听取汇报,调整方向。
他不仅是在准备一份治水方案,更是在构思一套融合了现代项目管理、公共财政和跨部门协作理念的古代实践蓝图。
他提出了“分段责任制”、“竞争性招标采购建材”、“民夫技能培训与持证上岗”等在当时看来极为新颖的概念,并让周淳想办法用符合这个时代语境的文字进行包装。
数日之后,苏十三带来了第一个重要消息。
他手下一名机灵的队员,扮作游方郎中,在曲州一段今年刚修缮过却又决口的堤坝附近,从几个喝醉了酒的河工口中套出话来:
修这段堤时,工头用的石料比规定的尺寸小了一圈,沙土比例也远超标准,而且,督工的曲州州判的小舅子,就是那家供应石料的商行东家……
“果然有猫腻!”
陈恪眼神冰冷,
“继续查,拿到更实在的证据,至少要有账目往来或者知情人证。”
“但要小心,切勿打草惊蛇。”
几乎同时,来自京城韩振的密信也到了,信中提到了朝中可能的几种声音:
工部一些官员可能因循守旧,反对“更易祖制”的新法;
户部则更关注投入产出,若方案能证明长期有利,或可争取;
都察院一些清流对贪墨深恶痛绝,或可引为奥援;而潘侍郎一系,必定会千方百计寻找方案的漏洞进行攻击。
这些信息,让陈恪的准备更加有的放矢。
时间一天天过去,一份厚达数百页的《沧浪江流域治理综合方略》逐渐成型,里面包含了数据图表、工程图纸、预算核算、管理章程、乃至对可能贪腐环节的监督设计,堪称一部古代版的“重大项目可行性研究报告”。
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陈恪站在县衙二堂,望着庭院中积蓄的雨水顺着新修的暗渠潺潺流走,那是他上任后改造的排水系统的一部分。
他心中平静而坚定。
他知道,他准备的不仅仅是一份治水方案,更是他向这个时代陈旧规则发起总攻的宣言。
无论即将到来的是御前垂询,还是其他的考验,他都已做好了准备。
然而,他并不知道,苏十三那条调查贪腐的暗线,已经悄然触及了一张无形的网,网的一端,正连着京城某个看似与此毫不相干,实则利益攸关的大人物。
真正的风暴,在方案呈递之前,或许就会以另一种方式,提前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