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道监察御史,秩虽不过正六品,但“具本直奏、便宜行事”八字,却赋予了陈恪超越品级的威慑力。
那枚冰冷的“巡察”关防握在手中,陈恪感到的并非权势的炙热,而是沉甸甸的责任与即将席卷而来的风暴。
他没有大张旗鼓地返回青州,而是选择留在金陵。
这座江南道的权力中心,盘踞着最多的利益网络,也隐藏着最深的秘密。
他的第一把火,必须从这里烧起,而且要烧得足够精准,足够猛烈。
他没有去动那些盘根错节的漕运核心,也没有立刻触碰工部侍郎刘文正那样的高官。
他的目光,落在了金陵府下属的一个看似不起眼的机构——江宁河泊所。
河泊所,掌管沿河税收、船只检验、堤坝巡查等杂务,品级低微,却是连接官府与漕运、商贸的关键节点之一,也是油水丰厚、最容易滋生贪腐的地方。
更重要的是,根据苏十三之前零碎收集的信息,那个潜逃的潘茂,其家族势力与江宁河泊所的一位姓钱的所丞,似乎有着不清不楚的联系。
“就从这里开始。”
陈恪在驿馆书房内,对苏十三和沈括下达了指令,
“十三,让你的人,盯死江宁河泊所,尤其是那个钱所丞。”
“我要知道他每天见了谁,收了哪些船的‘孝敬’,经手了哪些款项。”
“沈括,你调阅江宁河泊所近三年的所有账册,用我们的方法,找出里面的猫腻。”
“记住,要快,要隐秘。”
“是!”
两人领命而去。
陈恪自己,则换上了一身普通的青衫,带着一名扮作随从的巡察组成员,如同一个游学的士子,出现在了江宁河泊所附近的码头和茶肆。
他需要亲眼看,亲耳听,感受这最底层的官场生态。
码头上,船只往来如织,扛包的苦力喊着号子,税吏们斜挎着算盘,眼神精明地扫视着每一艘靠岸的货船。
陈恪看到,一艘满载绸缎的商船刚靠岸,船主便满脸堆笑地迎上一位穿着九品官服的小吏,袖口轻轻一碰,一小锭银子便滑入了吏员的袖中。
那吏员面无表情,随意在货单上划了个记号,便挥手放行。
而旁边一艘装载着廉价陶器的渔船,则被反复检查,吹毛求疵,最终船主不得不掏出几枚铜钱,才得以脱身。
“看见了吗?”
陈恪对身边的“随从”低语,
“贪墨如同跗骨之蛆,已入骨髓。”
“小吏如此,其上官员,又能清白到哪里去?”
几天后,沈括那边率先取得了突破。
他带着连夜核算出的结果,眼中闪烁着发现猎物的兴奋光芒。
“大人,江宁河泊所的账目,做得相当‘漂亮’,表面几乎看不出问题。”
“但他们犯了一个错误——太‘完美’了!”
沈括指着账本上几处几乎完全一致的月度税收数字,
“各个码头、不同季节的税收,波动极小,这根本不符合商船往来的规律。而且,他们用于‘堤坝维护’、‘船只修缮’的支出,比例高得离谱,且多是白条,没有详细去向。”
沈括运用陈恪教他的“交叉比对法”,将河泊所的支出记录与工部留存的部分工程档案进行比对,发现至少有数笔所谓的“堤坝紧急加固”款项,在工部那边根本没有对应的工程记录!
“这是典型的虚报冒领!”
沈括断言。
几乎同时,苏十三也带来了关键信息。
那个钱所丞,不仅与潜逃的潘茂有过秘密接触(通过中间人),其本人更是生活奢靡,在城外购置了一处不小的庄园,其子还在金陵最好的书院就读,花费不菲,远非他一个八品所丞的俸禄所能支撑。
“是时候了。”
陈恪眼中寒光一闪。
他没有通知金陵府衙,也没有调动地方驻军。
在一个清晨,他直接带着由石勇挑选的十余名精干巡察组成员,手持“巡察”关防,突袭了江宁河泊所。
当陈恪一行人出现在河泊所衙门时,那位钱所丞还在后堂悠闲地品着早茶。
看到手持关防、面色冷峻的陈恪,他先是一愣,随即脸上堆起谄媚的笑容,正要上前行礼套近乎。
陈恪却根本不给他机会,直接下令:
“查封河泊所所有账册、文书!”
“相关人员,一律暂扣,不得离开!”
“陈……陈御史!”
“这是何意?”
“下官……”
钱所丞脸色瞬间煞白。
陈恪根本不理会他,对沈括道:
“现场核账!”
沈括立刻带人将一箱箱账册抬出,就在河泊所大堂之上,摆开算盘、稿纸,当着所有被扣留胥吏的面,开始现场审计。
算盘声噼啪作响,沈括不时报出一个个有问题的款项和日期。
钱所丞汗如雨下,身体开始微微颤抖。
他试图争辩,但在沈括精准的数据和逻辑面前,显得苍白无力。
陈恪走到他面前,声音不大,却如同寒冰:
“钱所丞,你是自己交代,虚报的款项去了何处?”
“与潘茂是何关系?”
“还是等本官将所有这些白条、这些对不上的账目,连同你城外那座庄园的地契,一并呈送都察院和陛下御前?”
“我……我……”
钱所丞的心理防线在数据铁证和突如其来的压力下彻底崩溃,噗通一声跪倒在地,
“御史大人饶命!”
“下官……下官也是一时糊涂啊!”
“是……是上面……上面有人暗示……”
他如同竹筒倒豆子般,开始招供。
不仅承认了虚报款项、贪墨税银,更吐露了其中大部分钱财,都通过潘茂这个中间人,孝敬给了金陵府的一位通判,而那位通判,与工部侍郎刘文正的门生故旧往来密切!
消息如同插上了翅膀,迅速传遍了金陵官场。
一位新任的监察御史,上任后的第一把火,没有烧向那些高高在上的大员,而是选择了一个小小的河泊所。
但就是这把火,却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烧出了一条直指府衙通判,甚至隐隐牵连到京中工部侍郎的贪腐链条!
干净利落,证据确凿!
陈恪用一场教科书般的“微操”实战,向整个江南道官场宣告了他的到来,和他那不容置疑的行事规则——数据为凭,铁证如山。
他站在江宁河泊所的院子里,看着被押走的钱所丞和一干胥吏,面色平静。
他知道,这仅仅是一个开始。扳倒一个河泊所丞,伤不了那些真正“保护伞”的筋骨,但却足以让他们感到刺痛,让他们知道,这柄新出鞘的“巡察”利剑,不仅锋利,而且精准。
接下来,就该顺着钱所丞吐出的线索,去会一会那位金陵府的通判大人了。
风暴,正沿着他预设的轨迹,缓缓向更深处蔓延。
江南道的天,开始变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