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恪并未因司务厅的再次推诿而气馁。他回到那间冰冷的值房,将那份依旧单薄的永丰仓卷宗在桌案上铺开,如同一位老练的仵作面对一具看似无奇的尸身。
既然外部通道暂时阻塞,他便转向内部挖掘。
他要在这有限的文字和信息迷宫中,用逻辑的墨线,勾勒出隐藏的轮廓。
他首先聚焦于卷宗内唯一的“硬”数据——永丰仓自陈的霉变亏空数目。
数目不大,分散在几个月份,看起来符合仓储损耗的常理。
但陈恪没有轻易放过。
他取来空白的算纸,根据卷宗中提及的永丰仓大致储粮规模、京城气候特点以及《仓廪管理则例》中规定的合理损耗率,开始进行反向测算。
算盘珠在他指尖清脆作响,冰冷的空气里,只有这规律的声音和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
他假设了不同的仓储条件、不同的粮食品质,代入不同的季节变量,试图模拟出最接近真实的损耗模型。
数个时辰过去,窗外的天色由明转暗,值房内没有炭火,寒意渐深,陈恪的手指尖冻得有些发僵,但他的眼神却越来越亮。
他发现了一个微小的异常。
根据他的模型测算,在卷宗所述的时间段内,永丰仓上报的霉变损耗率,整体来看,确实处于合理区间的上限,看似无懈可击。
但若将时间线拉长,逐月比对,会发现其损耗波动过于“平稳”。
真正的仓储管理,受天气突变、入库粮食质量批次差异、甚至鼠患虫害的偶然爆发等因素影响,月度损耗率理应存在更明显的、符合自然规律的起伏。
而永丰仓的数据,却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精心熨烫过,呈现出一种人为的、刻意维持的“合理”。
这太完美了,完美得不像真实。
“平整的数据之下,往往掩盖着不平整的真相。”
陈恪在《京仓探微》的笔记上写下这句话。
这微小的不自然,像雪地上的一道浅痕,提示着可能存在系统性、有计划的账目修饰。
这个发现给了他一丝振奋,但仅凭这一点推测,远不足以形成有效的质疑。
他需要更多的支点。
他将目光投向卷宗中提及的另一个关联方——户部。
那份要求核查的例行公函,格式严谨,用语规范,看不出任何特别。
但他注意到公函末尾的一个细节:
户部经办该文书的主事签名,姓“赵”。
一个模糊的念头在他脑中闪过。
他起身,再次走向都察院的档案库方向。
这一次,他不是去司务厅,而是找到了管理旧档的那位老书吏王伯。
王伯依旧在那间堆满故纸堆的耳房里,就着一盏油灯,慢条斯理地整理着泛黄的卷宗。
“王伯。”
陈恪站在门口,语气恭敬。
王伯抬起头,浑浊的眼睛在昏暗光线下看了他一眼,又低下头去,继续手里的活计,仿佛没听见。
陈恪不以为意,走近几步,低声道:
“晚辈方才核对永丰仓旧档,见有一处批注墨迹深浅不一,似是后添,关乎漕粮入库勘验的流程,心中存疑,想起王伯您在此处数十载,见多识广,特来请教。”
“不知依您看,此类情形,是当年书吏笔误,还是别有缘故?”
他没有直接问永丰仓,也没有问户部,而是抛出了一个看似技术性的、关于档案本身真伪的问题。
这是他深思后的策略——找一个对方可能感兴趣且不敏感的话题作为切入点,避免直接触碰红线。
王伯手上的动作微微一顿,依旧没有抬头,苍老的声音如同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笔墨之事年深日久,谁能说得清呢。”
“不过,这衙门里的规矩,白纸黑字是规矩,纸背后的东西有时候,也得看看是谁握的笔,谁研的墨。”
他顿了顿,用一块旧布擦拭着手上并不存在的灰尘,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意有所指:
“就比如户部清吏司那位赵主事,笔头子是出了名的快,也出了名的稳妥。”
“他经手的文书,向来是漂漂亮亮,让人挑不出错处。”
赵主事!
陈恪心中一震。
王伯果然知道!
他这是在暗示,那位经办永丰仓核查公函的户部赵主事,背景不简单,或者,其行事风格就是力求“稳妥”,不留把柄。
“多谢王伯指点。”
陈恪深深一揖,不再多问,悄然退了出去。
回到值房,他立刻在《京仓探微》上记下:
“户部清吏司赵主事,笔头稳妥,背景待查。”
王伯的提示虽然隐晦,但无疑将一条关键的线索送到了他面前。
这位赵主事,很可能是在户部内部,负责“熨平”永丰仓账目、确保其表面“合规”的关键人物之一。
此刻,他已不再孤立。虽然同僚排挤,上司冷淡,但他通过自己的观察和策略,初步撬动了两条暗线:
一是永丰仓数据本身存在的微小异常;
二是户部内部可能存在的、为其提供掩护的经办人员。
他知道,仅凭这些,还远远不够。
他还需要更确凿的证据,需要找到连接永丰仓内部管理、漕运入库环节与户部核销之间的那个关键节点,找到那个能够打破目前僵局的突破口。
夜色已深,都察院内早已空无一人。
陈恪吹熄了油灯,却没有立刻离开。
他站在窗前,望着窗外漆黑的庭院,只有巡更老卒灯笼的微光偶尔划过。
京城的水,深不见底。
但他抛下的墨线,已然触碰到了一些隐藏的轮廓。
下一步,他需要更多的“墨”,需要更精准地落下他的笔锋。
他轻轻摩挲着那方冰冷的砚台,眼中闪过一丝决然。
这盘棋,才刚刚开始。
而他,绝不会坐以待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