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察院咨询户部的文书,如同投入深潭的一颗石子,在规则允许的范围内,漾开了一圈微不可察的涟漪。
陈恪依旧每日点卯、读档、研习则例,仿佛那封咨文只是他学习过程中的寻常一问。
但暗地里,他调动了所有能调动的资源,密切关注着户部可能出现的任何一丝异动。
苏十三的人日夜轮班,盯着户部清吏司衙门的出入口,以及赵文康常走的路线。
沈括则利用陈恪新获得的、有限的文书调阅权,梳理着与赵文康相关的、更为零散的档案记录,试图拼凑出更完整的人物画像。
平静,持续了三天。
第四天午后,苏十三带来了第一个信号。
“大人,赵文康今日散值后,未像往常一样直接回府,而是绕道去了城西的‘听雨轩’茶楼,独自一人在雅间坐了约莫半个时辰。”
“期间,只有茶楼掌柜进去送过一次茶水。”
苏十三汇报时,眼中带着猎手般的专注,
“那间茶楼,背景有些复杂,传闻与内务府有些关联,也是些有跟脚的京官私下碰头的地方。”
独自去茶楼?
陈恪指尖轻敲桌面。
这不符合赵文康一贯低调谨慎的作风。
是去等人?
还是仅仅为了避人耳目,思考对策?
“继续盯,但要再远些,宁可跟丢,不可暴露。”
“明白。”
又过了两日,沈括这边也有了发现。
他在梳理一批看似无关紧要的、各郡县上报的祥瑞贺表归档记录时,发现了一份三年前由江南东道某县呈送的贺表。
这本不稀奇,稀奇的是,这份贺表的副本归档签收栏上,有赵文康的私章。
按例,这类文书根本无需清吏司郎中经手。
“属下查过,那段时间,赵文康的妻弟,恰好在那个县任县丞。”
沈括低声道,
“而且,那份贺表送达京城的时间,就在赵文康副署核销通州西仓那笔‘特大霉变’粮损前不到十天。”
时间点的再次巧合!
一份由亲属任职地呈送、本不该他经手的文书,与他处理敏感仓务的时间高度重叠。
这背后是否存在着某种利益输送的掩护?
或是利用公务渠道传递私密信息?
陈恪感到,赵文康的形象正在从一片模糊的官僚剪影,逐渐变得清晰,也变得更加危险。
他绝不仅仅是一个简单的“经手人”,其关系网和活动范围,似乎比预想的更广。
第七日,户部的回文终于送到了陈恪的值房。
回文厚厚一叠,格式严谨,用词考究。
通篇引经据典,详细阐述了京通各仓核销的法定流程、权责划分,并强调所有核销均“依律而行,循例办理”,对于陈恪列举的案例,则一概解释为“事出有因,核查属实”,并附上了几份当时仓监督出具的(显然是事后补的)情况说明。
至于权责界定和防流弊的追问,回文则避重就轻,以“各部院章程自有法度,御史风宪当以纠劾为主”轻轻带过。
这是一篇标准的官样文章,推诿得滴水不漏,将陈恪的所有质询都化解于无形。
然而,陈恪的目光却落在了回文的起草司官署名处——并非预想中的赵文康,而是户部另一位员外郎。
并且,回文送达的速度,比正常流程快了至少两日。
这不合常理的“高效”,恰恰说明了户部内部的重视,或者说,是赵文康及其背后之人的警惕。
他们急于将这次质询的影响压到最低,甚至不愿让赵文康本人直接出面回应。
陈恪放下回文,脸上没有任何失望的神色,反而露出一丝了然。
蛇,已经受惊了。
虽然它没有立刻窜出草丛反噬,但它隐藏的位置,它游走的轨迹,已经在这次规则的碰撞中,暴露得更加清晰。
它加快了处理速度,改变了应对策略,甚至可能已经开始清理首尾。
比如,宝昌钱庄的那笔存款?
赵文康夫人那个名叫王伦的远房侄儿?
“沈括,”
陈恪立刻吩咐,
“让你的人,想办法确认一下,宝昌钱庄那笔以王伦名义的存款,最近有没有异常动向?”
“是否提前支取,或者转移?”
“是!”
规则的铁壁依然存在,但陈恪已经找到了墙上的一道细微缝隙。
他不再急于用头去撞,而是开始用指尖,用工具,小心翼翼地撬动。
他重新拿起那份户部回文,目光掠过那些冠冕堂皇的辞藻,仿佛能透过纸背,看到其后那双警惕而阴鸷的眼睛。
第一次试探结束了。
双方都在规则的框架内过了一招,看似平手。
但陈恪知道,主动权,正在一点点地,朝着理解并善于利用规则的一方倾斜。
这场在京海漩涡中心的立足之战,他还远未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