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恪那份请求复核的文书,如同投入都察院这潭深水的一块石头,激起的涟漪远比上次更为明显。
原本对他只是疏离的同僚,如今目光中更多了几分审视与计算。
几位掌道御史,包括被他“点名”希望参与复核的那位,看他的眼神都颇为复杂,既有对其“多事”的不满,又夹杂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忌惮——这个年轻人,似乎并不像表面看起来那般只知道死读书,他懂得如何利用规则来制造声势,甚至捆绑他人。
都察院内部暗流涌动。
关于是否启动复核,堂上官们似乎也存在分歧。
右副都御史明显持保留态度,但都御史李璟却一直未曾明确表态,保持着令人捉摸不透的沉默。
这种沉默本身,就是一种信号。
与此同时,苏十三和沈括两条线反馈回来的信息,也开始出现新的变化。
“赵文康近几日告病,未曾去户部衙门。”
苏十三汇报,
“但据我们监视其府邸的人回报,赵府后门夜间时有陌生轿辇出入,抬轿的脚夫看起来不似寻常人家所用,倒像是……某些高门府邸私养的健仆。”
告病?
是真是假?
夜间密会?
陈恪手指轻叩桌面。
这说明他之前的举动,确实戳到了痛处,让对方背后的势力不得不更直接地介入,甚至可能开始商议应对乃至反制的策略。
“宝昌钱庄那边呢?”
陈恪问沈括。
“王伦取出那一千两后,确实进了赵府。”
“我们设法查了那几张银票的票号,发现它们已在昨日,通过城内最大的‘四海银号’,汇往了江南。”
沈括答道,
“汇款的署名,是一个完全陌生的名字,似乎是个白手套中的白手套。”
“资金流向……暂时断了。”
资金转移,人员隐匿,高层介入。
对手的反应迅速而老辣,正在系统地清除所有可能被攻击的弱点。
然而,就在陈恪以为线索将再次陷入僵局时,一个意想不到的突破口,以一种极其隐晦的方式出现了。
这日散值前,那位负责架阁库的老书吏王伯,抱着一摞过期的邸报,颤巍巍地来到陈恪的值房,说是按例清理旧档,问陈恪是否需要参考。
陈恪道谢接过,并未在意。
就在王伯转身欲走时,却像是脚下不稳,一个趔趄,手中几份散落的邸报飘落在地。
陈恪连忙俯身帮忙拾取。
就在两人手指短暂接触,交换纸张的瞬间,陈恪感到一份邸报下,似乎垫着一小卷柔软的、非纸质的物事。
他不动声色地将其一并拾起,拢入袖中。
王伯仿佛什么都没发生,佝偻着背,慢悠悠地离开了。
回到值房,掩上门,陈恪才取出那卷东西。
是一小条质地细密的丝绸,边缘参差不齐,像是从什么衣物或帐幔上匆忙撕下的。
丝绸上,用极细的墨笔,写着一行小字:
“丙辰年漕粮入库单,永丰仓,甲字廒,监仓:刘。”
字迹潦草,显然是在极度匆忙或紧张的情况下书写的。
丙辰年,正是去年!
永丰仓甲字廒的漕粮入库单,监仓官姓刘?
陈恪的心脏猛地一跳。
永丰仓的案子,核心就是亏空。
而亏空的前提,是入库数目本身就有问题!
如果入库环节就存在猫腻,那么后续所有的“损耗”、“核销”都可能建立在虚假的基础之上!
王伯此举,无疑是在极度冒险地向他传递关键信息!
这位看似昏聩的老吏,其背后隐藏的立场和动机,瞬间变得深不可测。
他是谁的人?
为何要帮自己?
陈恪无暇细究王伯的来历,他的大脑飞速运转。
监仓官“刘”?
会是哪个刘?
户部、漕司、乃至仓场内部,姓刘的官员胥吏数不胜数。
但这至少指明了一个全新的、未被污染(或者说,可能未被完全清理)的调查方向——核查原始入库凭证!
这比他之前围绕核销流程和赵文康个人进行的试探,更接近问题的核心,也更为凶险。
因为入库环节牵扯的利益方可能更多,势力可能更大。
他小心翼翼地将那卷丝绸在灯焰上点燃,看着它化为灰烬。
然后,他铺开一张新的纸。
不能再仅仅停留在“复核申请”的层面了。
他需要一份更具冲击力、更能引起高层注意的文书。
一份基于“新风闻”的奏报。
这一次,他的“梗概”将更加具体,更加致命。
他要以“听闻永丰仓丙辰年漕粮入库数目存疑,原始入库单或与上报数目不符”为由,直接请求调阅、核对永丰仓甲字廒丙辰年的原始入库单据及监仓记录!
这将是一次真正的正面强攻,直接撞击此案最核心、也可能最坚固的堡垒。
他提起笔,目光沉静。
都察院内的微澜,对手的清理与密谋,老吏的舍身示警……所有的一切,都汇聚成他笔下的力量。
这潭深水,是时候掀起更大的风浪了。
他倒要看看,这京海的漩涡之下,究竟藏着多少见不得光的淤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