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伯的提点,如同在迷雾中点亮了一盏微弱的灯。
陈恪心领神会,将那份关于漕运稽核与仓储管理的策论文章重新润色,使其论点更扎实,建议更具操作性。
他没有急于求成,而是选择了三位平日里沉默寡言、但在有限的接触中展现出务实倾向的年轻御史——负责档案整理的赵衡、精于律法条文注释的孙淼,以及一位曾在外放地方任过县丞、对钱粮实务颇有经验的李振。
他没有选择公开场合,而是利用散值后的闲暇,以“请教文章疏漏”、“交流实务心得”为名,分别将抄录的策论送至三人值房,态度谦逊,言辞恳切。
最初的回应是谨慎而疏离的。
赵衡只是客套地收下,孙淼就文中引用的某条律例进行了严谨的探讨,避开了核心观点,李振则更多是感慨地方实务之难。
陈恪并不气馁,他知道,信任的建立需要时间,思想的共鸣更需要契机。
转机出现在他将策论送出后的第三日。
那日午后,天空飘起了细密的冬雨,都察院内更显清冷。
陈恪正在值房内核对沈括新梳理出的一些漕运数据,门外传来了轻轻的叩门声。
来的竟是赵衡、孙淼、李振三人。
赵衡手里拿着那份策论,眼中带着一丝罕见的兴奋;孙淼依旧是那副严谨的模样,但眉宇间多了几分深思;
李振则搓着手,脸上带着务实者看到可行方案时的光亮。
“陈御史,”
赵衡率先开口,声音压得有些低,
“您这篇文章,所言漕运与仓储勾连之弊,可谓一针见血!”
“尤其是这‘数据联动核查’之议,若能实行,必可堵塞诸多漏洞!”
孙淼接口道:
“赵兄所言极是。”
“文中引证律例虽可再商榷,然其指出的制度缺失,确为要害。”
“以往弹劾,多指向具体贪墨,而陈御史此文,直指规制本源,立意高远。”
李振更是直接:
“陈御史,您在青州推行新制,成效卓着。”
“此文所提,虽只是框架,却已见章法。”
“若能细化,未必不能成为革新之始!”
三人的反应,比陈恪预想的更为积极。
他们并非全然认同文中所有细节,但对文章指出的问题和革新方向,表现出了强烈的共鸣。
显然,他们同样对官场的积弊感到无力,同样渴望能找到一条切实有效的改变路径。
陈恪的文章,恰好提供了一个可供讨论和寄托希望的载体。
陈恪心中一定,知道第一步走对了。
他连忙将三人让进房内,掩上门。
小小的值房顿时显得有些拥挤,却也因此凝聚起一股不同于外间冰冷氛围的热流。
“诸位同道过誉了,”
陈恪为几人斟上热茶,语气诚恳,
“恪才疏学浅,此文不过是一些粗浅想法,抛砖引玉罢了。”
“正如李兄所言,关键在于如何细化,如何推行。”
“这非一人之力所能及,需集思广益,共同努力。”
他没有提及永丰仓案,也没有直接拉拢,而是将话题牢牢锁定在“漕运稽核与仓储管理革新”这个相对中性且具有建设性的话题上。
这既避免了过于敏感,也符合他们作为御史“建言献策”的职责。
四人就在这狭小的值房内,围绕陈恪的文章,你一言我一语地讨论起来。
赵衡补充了一些档案管理中发现的、可能被利用的流程漏洞;
孙淼从律法角度分析了推行新制可能遇到的条文障碍及应对之策;
李振则结合地方经验,对建议的可行性提出了诸多具体修正。
思想的火花在碰撞中迸发。
陈恪适时地引入了一些前世关于流程标准化、信息透明化的核心理念,并用符合这个时代认知的语言进行包装,听得三人时而蹙眉深思,时而恍然大悟。
他们不再仅仅是抱怨规则僵化的冷板凳官员,而是开始尝试用自己的智慧和专业知识,去剖析问题,构建新的规则蓝图。
这种从被动批判到主动建设的转变,让每个人都感到一种久违的振奋。
“陈兄,”
讨论暂告一段落时,李振忍不住换了称呼,语气带着期待,
“此文若能进一步完善,或可联名上呈?”
“即便一时难以推行,也能在朝中引发更多人对漕务仓储之弊的关注!”
陈恪看着三人眼中闪烁的光芒,知道一颗种子已经播下。
他摇了摇头,谨慎道:
“李兄之心,恪明白。”
“然联名上奏,目标太大,易招非议。”
“不若我们先以此为契,时常聚谈,将条陈细化,待时机成熟,或可分头奏闻,或可寻机呈送有司。”
“润物细无声,或许效果更佳。”
三人闻言,皆以为然。他们深知京城官场的复杂性,莽撞行事只会适得其反。
窗外雨声渐歇,暮色降临。
赵衡、孙淼、李振三人告辞离去,脚步比来时轻快了许多。陈恪送走他们,回到房内,看着桌上那篇被圈点勾画了许多的策论,心中涌起一股暖流。
他不再是孤身一人。
尽管这个小圈子还十分弱小,隐藏在冰层之下,但它代表着一种新的力量,一种基于共同理念和务实精神的潜在联盟。
“大人,”
沈括不知何时出现在门口,低声道,
“漕司那边有消息了。”
“冯侍郎似乎对近期关于漕运效率低下的议论颇为不满,已下令让下面整理近三年的漕运延误案例和原因分析。”
陈恪眼中精光一闪。
冯骥的动作,与王伯的提示,以及他们刚刚讨论的方向,竟如此契合!
这不仅仅是同声相应,更是大势所趋。
他仿佛已经触摸到了那个可以撬动局面的支点。
接下来,就是要让这个刚刚萌芽的小圈子,以及他们凝聚的智慧,找到真正发挥作用的机会。
而冯骥和漕运衙门,或许就是第一个试炼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