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清晨,县衙二堂的气氛与往日截然不同。
胥吏们不再交头接耳,而是规规矩矩地站在各自的位置上,只是眼神不时瞟向主位上的陈恪,以及他身旁桌案上那几叠新鲜出炉的文书。
正是周淳熬夜整理、今早刚刚誊抄完毕的《青州县衙各房功过细则(试行)》。
陈恪没有多余的寒暄,直接进入正题。他让周淳将细则分发给各房代表。
纸张摩擦的窸窣声在寂静的二堂里格外清晰。
众人接过那写满条条框框的细则,表情各异。
有的一脸茫然,有的眉头紧锁,更有甚者,如刑房的一位老典吏,嘴角已经撇了下去,显然不以为然。
“诸位”
陈恪开口,声音平稳,细则已发
“都看清楚了?”
“这便是往后衡量诸位工作优劣、核定‘勤勉银’多寡的依据。”
“不再是上官一句话,而是白纸黑字的规矩。”
他目光扫过众人,最后落在那个撇嘴的刑房老典吏脸上:
“宋典吏,你掌管刑名多年,看来对此细则颇有看法?不妨直言。”
被点名的宋典吏心里一突,没想到陈恪观察如此细致。
他硬着头皮出列,拱了拱手,语气带着老吏特有的圆滑:
“回大人,细则……甚是周详。”
“只是,这刑名之事,千头万绪,案情百变。”
“譬如这‘案件处理时限’,若遇疑难杂案,证据难寻,岂是限时能解决的?”
“若因时限将至而仓促结案,造成冤屈,岂非有违大人明察秋毫之本意?”
这话看似在理,实则是在质疑细则的可行性,也是许多胥吏心中的共同想法。
陈恪内心冷笑:
“老滑头,就知道你会拿这个说事。”
“用程序正义和结果正义的矛盾来否定量化管理,这套路我熟。”
他没有直接反驳,而是看向周淳:
“周主簿,依你看,宋典吏所虑,该如何解决?”
周淳经过昨夜交心,此刻心态已然不同。
他上前一步,不卑不亢地对宋典吏,也是对众人解释道:
“宋典吏所虑,大人与下官已有考量。”
“细则中明确,‘疑难杂案’经上官核准,可申请延期,并需说明理由及下一步侦办方向。”
“此非为苛责,而是为杜绝无故拖延、索贿之弊。”
“且‘案件处理质量’一项权重更高,若因仓促结案造成错漏,处罚更重。大人之意,非逼诸位快审,而是要求‘及时’与‘尽责’。”
陈恪满意地点点头,补充道:
“不错。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
“细则旨在划定底线,明确导向。其目的,是让勤勉者得其赏,怠惰者受其罚,枉法者遭其惩!”
“而非束缚诸位手脚。”
他顿了顿,语气加重:
“当然,若有谁觉得这新规矩碍事,束缚了他往日‘灵活处事’的手脚,现在便可提出,本官准他另谋高就!”
堂下顿时一片寂静,落针可闻。没人敢接这话茬。
王胥的下场还历历在目,此刻辞工,岂不是不打自招?
陈恪见无人应答,语气缓和下来:
“既然无人反对,那便从本月起试行。”
“周主簿会牵头成立考评小组,各房也需派员参与,交叉审核,务必做到公平公正。”
“本月‘勤勉银’,便依此细则发放!”
“勤勉银”三个字,像是有魔力一般,让一些原本心存抵触的胥吏眼神闪烁起来。
尤其是几个家境贫寒、平日里被盘剥的年轻吏员,脸上更是露出了期待的神色。
散堂后,陈恪将周淳叫到一旁,低声吩咐:
“细则推行,阻力必然还在。”
“你多留心各房动向,尤其是宋典吏那般的老吏。”
“若有阳奉阴违、暗中串联者,及时报我。”
“下官明白。”
周淳郑重应下,随即脸上露出一丝为难。
“大人,这考评小组人选,以及首次考评,千头万绪,下官恐力有未逮。”
陈恪拍拍他的肩膀,鼓励道:
“无妨,大胆去做。”
“记住,我们不是在求他们办事,而是在立规矩,建秩序。”
“过程中若有差池,及时调整便是。本官信你。”
一句本官信你,让周淳心中暖流涌动,那点畏难情绪也消散了大半。
“谢大人信任!下官定当竭尽全力。”
看着周淳匆匆离去、干劲满满的背影,陈恪微微颔首。
他知道,光靠威逼和利诱还不够,必须给予充分的信任和授权,才能让周淳这样的技术型官员真正发挥才能。
绩效考核的推行,必然会触动既得利益者,也会让实干者看到希望。
这潭水,只会越搅越活。
陈恪心中思忖,接下来,就看这第一次的“勤勉银”发放,能激发出怎样的能量了。
而周淳便是推动这一切的关键齿轮。
他转身走向后衙,开始审阅周淳昨夜带来的那些关于田亩、户籍的卷宗。
清丈田亩,核实丁口,这才是真正触动根基的大事,需要更周密的准备和更强大的班底。
而眼下,先让这“功过格”在县衙内部,刮起一阵新风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