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宸殿奏对的余波,如同投入湖面的石子,涟漪在帝国的权力中枢层层扩散。
陈恪那份厚实的《沧浪江治理方略》被留中不发,既未明确采纳,也未驳回,这种悬而未决的状态,本身就传递着耐人寻味的信号。
陈恪回到金陵驿馆,谢绝了一切或真心或假意的拜访,静候佳音,亦或是噩耗。
他深知,在最终的旨意下达前,任何轻举妄动都可能带来变数。
然而,树欲静而风不止。
奏对次日,都察院便有两位御史联名上书,弹劾陈恪“殿前狂悖,目无尊上,更变乱祖制,其心可诛”,将他在殿上与老御史的辩论歪曲成对朝廷和圣贤的不敬。
紧接着,工部右侍郎刘文正也在部议中,再次强调陈恪方略“耗资巨大,风险难测”,暗示其“年少轻狂,不堪大任”。
这些攻击,虽在杨廷渊的压制下未能掀起太大风浪,却也如同蚊蝇嗡鸣,令人心烦,更试图在皇帝和朝臣心中埋下对陈恪不利的种子。
与此同时,苏十三通过信息分析组从京城隐秘渠道传回的消息,则揭示了水面下的暗流更加汹涌。
潘侍郎一系在公开攻击未能奏效后,似乎改变了策略,开始频繁与漕运总督衙门的人接触。
同时,江南道方面也传来风声,之前潜逃的潘茂,似乎并未远遁,反而在漕帮势力的掩护下,于运河沿线某些码头若隐若现。
“他们是在警告,也是在示威。”
陈恪对周淳和沈括分析道,
“警告我们不要再深挖漕运的旧账,示威他们仍有掀翻桌子的能力。”
“潘茂就是他们放出来的一个诱饵,也是一个陷阱。”
“那我们……”
周淳面露忧色。
“静观其变,以静制动。”
陈恪沉声道,
“我们的根基是那份方略和已经造起来的‘势’。”
“只要陛下和杨阁老尚未明确否定,他们就不敢真正动用漕运这张牌来硬撼,那会动摇国本。”
“现在比拼的,是耐心。”
就在这微妙的僵持中,一道出人意料的旨意,从内阁发出,经由通政司,明发天下:
“兹闻青州知县陈恪,勤于王事,勇于任责,于地方治理颇有心得。”
“特擢升其为江南道监察御史,秩正六品,仍兼理青州县事,赐‘巡察’关防,许其便宜行事,察访江南道各州府县吏治民情,具本直奏。”
“望其格尽职守,不负朕望。”
“钦此。”
这道旨意,如同一块巨石,激起了千层浪!
擢升监察御史,虽是升迁,却仍在江南道,且兼理青州县事,这意味着陈恪并未立刻进入权力核心,似乎是一种“明升暗抑”。
但“赐‘巡察’关防,许其便宜行事,具本直奏”这几项权力,却又赋予了陈恪极大的行动自由和直达天听的特权!
这分明是给了他一把尚方宝剑,让他可以名正言顺地去“找麻烦”!
更重要的是,这道旨意本身,就是对陈恪及其“青州模式”的一种肯定。
皇帝和杨廷渊用这种方式表明,他们看到了陈恪的价值,愿意给他一个更大的舞台,但也给了他一个极其艰巨的任务——以监察御史的身份,去搅动江南道这潭深水,看看能捞出些什么。
这道旨意,让潘侍郎、刘文正等人像是吞了一只苍蝇般难受。
他们成功阻止了陈恪凭借治水方略一步登天,却没能阻止他获得一把更具威胁性的“刀”。
而陈恪,在接到圣旨的那一刻,心中已然明了。
这是考验,也是机会。
皇帝和杨阁老没有立刻推行那耗资巨大的治水方略,而是先让他去当这个“恶人”,去清查吏治,去触碰那些盘根错节的利益网络。
若能成功撕开一道口子,树立威信,那么推行方略的阻力自然会小很多。
若失败那便是他能力不足,之前的种种,也不过是昙花一现。
“臣,陈恪,领旨谢恩!”
“必竭尽驽钝,以报陛下天恩!”
陈恪郑重叩首,接过了那枚沉甸甸的“巡察”关防。
消息传回青州,周淳、沈括等人自然是欢欣鼓舞。
而在江南道各州府,那些心中有鬼的官员,则感到脖颈后吹来了一股凛冽的寒风。
这位以“数据”和“规则”闻名的陈县令,如今手持巡察利剑,将会从何处下手?
陈恪没有立刻返回青州。
他留在金陵,开始以监察御史的身份,调阅江南道近几年的刑名、钱粮卷宗,尤其是与漕运、水利工程相关的部分。
他知道,他巡察的第一把火,必须烧得准,烧得狠,既要打出威风,也要为后续的治水大计铺路。
他的目光,再次落回了沧浪江,落回了那看似平静,实则暗流汹涌的江面,以及江面之下,那更深、更黑暗的漕运漩涡。
这一次,他不再是那个需要借势、需要等待召见的小小县令,他是持剑的御史,他将主动出击,去会一会那些藏在幕后的“保护伞”。
新的征程,伴随着更大的风险与机遇,已然开启。
这江南道的天,注定要因他而变了颜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