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司会审的尘埃落定,并未带来预想中的喧嚣,反而在京城官场引发了一种诡异的寂静。
刘文正的倒台如同一场精准的外科手术,切除了一个巨大的毒瘤,但手术带来的震荡和潜在的感染风险,却让整个帝国的躯体都感到了疼痛与不适。
紫宸殿后的御书房内,檀香袅袅,却驱不散那股无形的凝重。
皇帝夏弘负手立于窗前,望着庭院中经冬犹存些许绿意的松柏,久久不语。
次辅杨廷渊垂手侍立在下,屏息凝神,等待着天子的决断。
“都走了?”
皇帝的声音平静,听不出情绪。
“回陛下,都察院赵永康、大理寺孙启明等人方才告退。”
杨廷渊躬身回答,
“刘文正一案已结,其党羽清查也在有序进行,涉案官吏共计二十七人,皆已下狱待参。”
皇帝缓缓转过身,脸上带着一丝疲惫与更深沉的锐利:
“二十七人听起来不少,但朕知道,这不过是冰山一角。”
“水下的,才是真正的庞然大物。”
他走到御案前,手指划过那份关于陈恪的厚厚卷宗,
“这个陈恪,倒真是给朕,也给这满朝文武,出了个难题。”
杨廷渊斟酌着词句:
“陈恪此人,才干卓绝,锐意进取,于吏治民生确有实绩。”
“然其行事过于刚直,不循常例,此次虽立大功,却也得罪了太多人。”
“如今朝中,视其为眼中钉者,不在少数。”
“朕岂不知?”
皇帝哼了一声,
“潘启望(潘侍郎)今日在朕面前,虽未明言,但那字里行间,无不是对陈恪‘操切擅权’的控诉。”
“工部、乃至漕运系统那边,也是暗流涌动,保他,便是与这诸多势力直接对立。”
“陛下圣明。”
杨廷渊道,
“然则,朝廷积弊已深,正需此等鲶鱼来搅动这一池死水。”
“若因畏惧阻力便处置功臣,恐寒了天下实干之士的心。”
“且陈恪所行,皆在律法框架之内,以数据事实说话,让人抓不住大的把柄。此乃阳谋,亦是其高明之处。”
皇帝沉吟片刻,手指在陈恪的名字上重重一点:
“此子,是一把利剑。”
“但利剑虽好,用之不当,亦会伤及自身。”
“他现在风头太盛,若立刻摆上高位,非但不能成事,反会让他成为众矢之的,寸步难行。”
“朕……不能让他折在这里。”
杨廷渊心中了然,知道皇帝已有决断:“陛下的意思是……”
“都察院,不是还缺个能办事的巡按御史吗?”
皇帝目光深邃,
“让他去那里。”
“品级不变,仍是正六品。”
“让他待在朕的眼皮子底下,也放在那些老狐狸的眼皮子底下。”
“朕倒要看看,他这把剑,在京城这块磨刀石上,是会被磨得更利,还是会就此崩断。”
巡按御史!
杨廷渊心中微微一震。
这确实是一步妙棋,也是一步险棋。
看似平调,实则是将陈恪从相对独立的地方监察系统,纳入了中枢最讲规矩、也最不讲规矩的都察院体系。
在那里,他过去的功劳会迅速被遗忘,取而代之的是无处不在的审视、掣肘和更复杂的规则博弈。
这既是保护,也是考验,更是打磨。
“陛下圣虑周详。”
杨廷渊由衷道,
“都察院水浑,正可磨其棱角,增其阅历。”
“且巡按御史职司稽查,亦可发挥其所长。”
“给他找个案子,”
皇帝坐回龙椅,语气淡漠,
“找个不大不小,不轻不重的案子,让他先去碰碰。”
“京仓那边,近来不是总说有些陈谷子烂芝麻的亏空吗,让他去查。”
“朕想看看,他那些在青州无往不利的‘数据’、‘流程’,到了这京城,到了这些精通律例、熟稔章程的老吏面前,还管不管用。”
京仓亏空?
杨廷渊眼皮一跳。
那可不是什么“陈谷子烂芝麻”,京城各大官仓关系着京畿驻军、百官俸禄乃至皇室用度,背景盘根错节,水深得很。
历年清查,大多不了了之。
陛下将此案交给初来乍到的陈恪,这考验未免也太严苛了些。
但他没有多言,只是躬身应道:
“臣,遵旨。”
他知道,这是皇帝对陈恪的终极测试。
若他能在都察院的“冷板凳”上,在京城官场无形的“软钉子”中,依旧能撬开一道缝隙,哪怕只是查明一桩看似简单的仓廪小案,都证明他具备了在帝国权力中枢立足的真正智慧与韧性。
若不能那或许也说明,他终究只适合在地方上做一个“能吏”,而非搅动风云的“栋梁”。
当陈恪接到吏部文书,得知自己被任命为都察院巡按御史时,他正在驿馆中整理青州新政的笔记。
他拿着那份轻飘飘的文书,站在窗前,望着窗外京城灰蒙蒙的天空,久久不语。
周淳在一旁,神色间带着几分不甘:
“大人,您立下如此大功,却只得个平调巡按的闲职,这……”
陈恪抬手,止住了他的话。他的脸上没有失落,反而露出一丝若有所思的表情。
“京城,不同于青州,也不同于金陵。”
他缓缓开口,声音平静,
“这里的规则,写在明处,也藏在暗处。”
“陛下此举,非是贬斥,乃是保全,亦是历练。”
他转过身,目光锐利,
“巡按御史位置不高,却可风闻奏事,可受特命查案。”
“关键是,我们该如何利用这个位置。”
他走到书案前,铺开一张白纸,提笔蘸墨。
“青州之法,在于直击要害,破旧立新。”
“而京城之道……”
他笔尖悬停片刻,终于落下,
“或许在于于规则内,行破局之事。”
他看着纸上未干的墨迹,眼神愈发坚定。
“准备一下,我们去都察院报到。”
“另外,让十三和沈括先不必随我入衙,在外围待命。”
“我预感,我们接手的第一个案子,不会太简单。”
新的征程,在看似平淡的调令中,悄然开启。
都察院的大门之后,是更复杂的棋局,更隐蔽的杀机,以及那个看似简单,却可能牵一发而动全身的——“京仓亏空案”。
陈恪知道,他将在帝国的漩涡中心,开始一场全新的、更加凶险的跋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