寅时三刻,京城尚在夜色中沉睡,陈恪已穿戴整齐。
六品鹭鸶补子青袍比七品鸂鶒更为深邃,却衬得他眉眼间的锐气愈发难以遮掩。
他推开院门,寒风裹挟着细雪扑面而来,远处皇城的轮廓在黎明前的黑暗中若隐若现。
都察院所在的澄清坊离他的居所不远,步行不过一刻钟。
沿途偶有更夫缩着脖子走过,灯笼在风中摇曳,映出方石路上薄薄的雪痕。
与青州赴任时百姓夹道、在金陵办案时前呼后拥截然不同,此刻的他,只是一个沉默行走于京城街巷的普通官员。
都察院朱漆大门在卯初准时开启,门房老卒验过腰牌,无声地放行。
院内地面已洒扫干净,积雪堆在墙角,露出青黑色的砖石。
值早的御史、书吏们裹着厚袍,行色匆匆,彼此间点头致意,低声交谈,形成一种心照不宣的默契流动。
陈恪的出现,像一颗石子投入平静的湖面,引来几道或好奇或审视的目光,旋即又迅速移开,无人上前搭话。
他那间位于西厢角落的值房,依旧冷清。
推开房门,一股混合着陈年墨锭和微尘的气息扑面而来。
房间狭小,一桌一椅一书架,窗棂糊的桑皮纸有些发黄,角落甚至结了蛛网。
与他在青州可召集属官议事的二堂,与在金陵可调阅卷宗、部署行动的临时书房,判若云泥。
他解下披风,亲自拂去桌案上的浮尘。
冰冷的砚台,冻硬的墨锭,笔架上几支脱毛的旧笔,这便是他全部的行头。
没有热茶,没有炭盆,唯有窗外透进的、带着寒意的天光。
这便是帝国权力中枢给他的“升迁”,一座精致而冰冷的牢笼。
辰时,他依例前往都御史李璟处禀到。
李璟的值房温暖如春,银炭在兽耳铜炉中静静燃烧,散发出淡淡的松木香。
这位都察院主官依旧端坐案后,手持一卷《盐铁论》,见陈恪进来,只是略抬了抬眼皮。
“陈御史来了。”
语气平淡无波,听不出喜怒,
“永丰仓的案子,可有进展?”
陈恪躬身:
“回大人,下官正按规程调阅相关文书,户部那边尚未回复。”
“嗯。”
李璟放下书卷,端起手边的暖茶呷了一口,
“京衙办事,不比地方,自有章程法度。凡事,急不得。”
他目光落在陈恪身上,似乎想从他脸上找出些许焦躁或不满,却只看到一片沉静。
“下官明白,定当谨守规矩,循序渐进。”
陈恪垂眸应答。
“如此甚好。”
李璟摆了摆手,
“若无他事,便去忙吧。若有疑难,可多向同僚请教。”
“是,下官告退。”
请教同僚?
陈恪心中冷笑。
他退出值房,走在廊下。
沿途遇到的御史,年长者视他如无物,年轻者目光躲闪,偶有交谈也迅速结束。
他试图与一位看似面善的浙江道御史搭话,询问司务厅用印的细则,对方只含糊应了两句,便借口有公文要写,匆匆离去。
那是一种无形的壁垒,由资历、派系、以及对他这个“幸进之辈”本能的不信任与排斥构筑而成。
他们或许钦佩他在地方的手段,但更忌惮他带来的不确定性与可能打破的平衡。
回到值房,他摊开那份仅有的、关于永丰仓亏空的卷宗。
纸页轻薄,内容空洞,除了永丰仓自陈的霉变数目和户部要求核查的例行公函,再无他物。
他试图从中找出破绽,但对方做得极其干净,至少在明面上,这确实只是一桩微不足道的仓储管理失当。
他需要更多的信息,需要数据,需要账册,需要关联文书。
而这些,都被锁在户部的档案库里,锁在都察院繁琐的调阅程序之后。
他提笔,再次写了一份调阅文书,目标明确,只要求永丰仓近一年的收支流水总账。
这是他深思熟虑后的选择,总账数据量相对可控,且是核查亏空最直接的依据,于规于理都站得住脚。
拿着文书,他再次来到司务厅。
今日当值的是一位姓钱的主事,面皮白净,眼神活络。
“钱主事,有劳。”
陈恪递上文书。
钱主事接过,细细看过,脸上堆起职业化的笑容:
“陈御史,不是下官不办,只是这调阅文书,按例需您本道掌道御史副署用印,方可生效。
“您看……”
又是这道程序。陈恪面色不变:
“本官初来,尚未分定道属,不知此事该如何办理?”
“这个嘛……”
钱主事搓了搓手,面露难色,
“分道之事,需李大人或几位副宪大人定夺。”
“陈御史您看是否再等等?”
“或者去请示一下李大人?”
皮球又被轻巧地踢了回来。
请示李璟?
方才李璟的态度已然明了,他不会为这点“小事”破例。
陈恪看着钱主事那毫无破绽的笑容,知道今日依旧无法越过这道坎。
他没有争执,也没有流露任何情绪,只是平静地收回文书。
“本官知道了,有劳。”
他转身离开司务厅,身后似乎传来一声几不可闻的嗤笑。
他脚步未停,径直回到自己的值房。
关上门,隔绝了外面的世界。
他走到窗前,看着院中那棵落光了叶子的老槐树,枝桠在寒风中微微颤动。
冷遇,排挤,程序壁垒这一切都在预料之中。
京城的第一课,便是“磨”。
磨掉他在地方养成的锐气,磨掉他依靠个人能力和强硬手段解决问题的习惯,让他学会在这张无形而坚韧的规则之网中,找到存身之处,乃至破网之机。
他回到书案前,没有气馁,反而拿起那方冰冷的砚台,缓缓注水,开始磨墨。
墨锭与砚台摩擦,发出单调而坚韧的声音。
他铺开一张新的宣纸,提笔蘸墨,在纸的顶端写下四个字:
“京仓探微”
既然明路不通,他便从这微不足道的卷宗开始,用他最擅长的方式——抽丝剥茧,逻辑推演。
他要在这有限的文字和信息中,构建出永丰仓运作的模型,找出那可能存在的、违背常理的蛛丝马迹。
都察院的冷板凳,冻不住思维的锋芒。
这京海风云的第一缕暗流,已在这间冰冷的值房内,悄然涌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