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德明“失足溺亡”的消息,如同投入冰湖的石子,在都察院内部激起一圈无声的涟漪,旋即迅速归于平静。
无人公开议论,同僚们看向陈恪的目光却愈发复杂,掺杂着忌惮、疏离,乃至一丝不易察觉的怜悯——这年轻人,怕是要步赵德明的后尘了。
陈恪对此视若无睹。
他依旧每日点卯,坐在那间冰冷的值房里,神色平静地翻阅文书,仿佛赵德明的死与他毫无干系,那场未及开始的问话也从未发生过。
他甚至主动向周副都御史禀报了问话因当事人亡故取消之事,语气平淡,措辞得体,让人挑不出半分错处。
然而,在这极致的平静之下,暗流正以更汹涌的态势奔袭。
苏十三和沈括接到了陈恪新的指令后,如同两张无声的网,悄然撒向京城的阴暗角落。
陈恪给他们的期限极短,要求也更为明确、更具攻击性。
苏十三动用了所有埋藏在三教九流中的暗线,目标直指赵德明的身后事。
赵家突然遭此“横祸”,仓场那边派人帮忙料理后事,看似周到,实则监视。
但苏十三的人,还是如同水银泻地般,寻到了缝隙。
一个曾受过赵德明小恩惠的邻家少年,在赵家混乱中,偷偷塞给了一个扮作游方郎中的巡察组成员半块烧饼,里面裹着一张皱巴巴的纸条,上面是孩童歪歪扭扭的字迹:
“赵叔前日醉酒,说要发达了漕上的大人物……赏……”
“漕上的大人物!”
陈恪接到密报,眼神锐利如刀。
赵德明并非心腹,只是个小角色,他的“发达”预感,恰好印证了他即将被“重用”或“封口”,而指向的,果然是漕运系统!
与此同时,沈括带领的算房精英,则对那几家与永丰仓往来密切的货栈,发动了一场无声的“账目闪电战”。
他们不再满足于零散收购的旧账碎片,而是利用陈恪提供的、从都察院旧档中梳理出的这几家货栈的基本信息(注册时间、东家姓名、大致规模),结合京城商铺租赁记录、漕帮船只泊位费用、乃至车马行运输单据等公开或半公开的数据,进行了一场大规模的数据建模与交叉稽核。
沈括发现,其中一家名为“隆昌号”的货栈,近一年来的账面资金流动,与永丰仓上报的“霉变”粮食价值,存在一种惊人的、反向的波动关联!
永丰仓某月“霉变”数额增大时,“隆昌号”同期的资金流入便会异常活跃;
而当永丰仓“损耗”平稳时,“隆昌号”的账目也相对平淡。
这种关联并非严格对应,刻意做了掩饰,但在沈括构建的复杂模型下,其趋势已然显现!
“隆昌号……”
陈恪看着沈括呈上的分析图谱,指尖点在那条与永丰仓损耗曲线若即若离的资金线上。
这就是那条用来“消化”亏空粮食的黑渠之一!
“查隆昌号的根底,尤其是它的东家,以及背后可能存在的真正东主。”
陈恪对苏十三下达了新的指令,语气森然,
“要快,要隐秘。”
也正是在这紧张的氛围中,陈恪接到了端郡王府的回信。
没有落款,只有寥寥数字,约他于次日晚间,在城中一家名为“清韵阁”的书画铺子“偶遇”。
陈恪心中了然。
端郡王选择在宫外、以如此隐秘的方式见面,既是对他之前密信的回应,也说明永丰仓之事,已然引起了郡王,乃至其背后更高层面的警觉。
次日傍晚,华灯初上。陈恪换了常服,独自一人来到位于西城的“清韵阁”。
铺子不大,陈设雅致,檀香袅袅,并无其他客人。
他佯装赏画,目光扫过一副仿倪瓒的山水时,一个同样穿着寻常文士衣衫的身影,悄然出现在他身侧,正是端郡王夏明哲。
“陈御史好雅兴。”
夏明哲的声音平淡,目光却如实质般落在陈恪身上。
“郡王。”
陈恪微微躬身。
“永丰仓的米,霉得可惜啊。”
夏明哲仿佛在感叹,手指轻轻划过画上的远山,
“只是这京城,有些米霉了,是小事;”
“有些路堵了,也是常事。”
“怕就怕,霉米堵了不该堵的路,或者有人想借清霉米之名,去挖别的什么东西。”
陈恪心中一凛。
端郡王这是在警告他,永丰仓的水很深,可能牵扯到更敏感的利益网络,让他把握分寸,适可而止?
还是在暗示他,可以借此机会,去触碰一些更深层的东西?
“下官只知,米既霉了,便当查明缘由,追责补救,以防蔓延,殃及更多仓廪。”
陈恪斟酌着词句,态度恭谨,立场却毫不退缩,
“至于路是否被堵,非下官所能妄断。”
“下官唯知,在其位,谋其政,循律法,查真相。”
夏明哲转头看向他,眼中闪过一丝激赏,随即又化为深不见底的幽潭:
“好一个‘循律法,查真相’。”
“只是这京城,律法如山,却也如网。”
“山可攀,网却易缠。陈御史,你好自为之。”
他顿了顿,声音压低,
“你要查的‘隆昌号’,水也不浅。”
“其明面上的东家是个傀儡,背后可能与宫里采买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
宫里采买!
陈恪瞳孔微缩。
线索再次指向了宫廷!
永丰仓、漕运、货栈、宫廷采买这几条看似不相关的线,正在被一张无形的大网连接起来。
“多谢郡王提点。”
陈恪深深一揖。
夏明哲不再多言,仿佛只是偶然相遇的赏画人,悄然离去。
陈恪独自站在画前,心中波澜起伏。
端郡王的态度暧昧,既未明确支持,也未强行阻止,只是点明了风险,并提供了关键线索。
这更像是一种默许下的观察,看他这把刀,究竟能砍多深,能劈开多少迷雾。
回到宅邸,苏十三和沈括都已等候多时。
“大人,隆昌号的背景有眉目了!”
苏十三语速极快,
“其真正的话事人,很可能是一个姓钱的太监,在宫内司苑局当差,负责部分宫苑用度的采买!”
司苑局太监!
与端郡王提供的线索完全吻合!
“另外,”
沈括补充道,
“我们通过比对漕帮的运力记录和隆昌号的资金流水,发现有一笔数额巨大的银钱,在赵德明死前三天,从隆昌号的一个秘密账户,汇往了通州方向,收款方是一个与荣国公府有些关联的皮货商!”
荣国公府!
陈恪脑海中瞬间闪过之前苏十三汇报过的信息——永丰仓现任仓大使,是已故荣国公府的远房亲戚!
所有的线索,在这一刻,似乎隐隐串联成了一条若隐若现的链条:
永丰仓内部人员(仓大使?)利用职务之便,通过漕运环节与隆昌号勾结,窃取官粮,变现后的巨额利益,一部分通过隆昌号背后的宫内太监打点(或利益分成),另一部分,则流向了与仓大使关系密切的荣国公府关联势力!
而赵德明,或许是因为即将被问话,可能暴露这条链条的某个环节,才被果断灭口!
陈恪感到一阵寒意,这背后牵扯的势力,盘根错节,已远超他最初的想象!
京官、漕帮、宫廷内侍、勋贵外戚,这潭水,深得令人窒息。
但他眼中没有丝毫退缩,反而燃烧起更炽烈的火焰。
他铺开纸笔,开始起草一份新的文书。这一次,不是调阅申请,也不是问话通知。
这是一份呈送给都御史李璟的案情急报。
在文中,他以严谨、克制的笔触,陈述了核查永丰仓亏空案过程中,发现的“管理日志与上报事由存在重大歧义”,以及“关键证人司库赵德明于问话前夜意外身亡”等“异常情况”。
他并未直接指控任何人,而是强调“事态蹊跷,疑点丛生,恐非简单仓储管理失当”,并“恳请都宪大人示下,是否需扩大核查范围,或提请有司协查,以明真相”。
这是一招险棋。
将球踢回给李璟,既是按规矩办事,也是逼他表态。李璟若想继续和稀泥,就必须拿出更“合理”的理由来压下此事;
若他同意扩大核查,则等于默认了陈恪的调查方向,打开了更大的调查空间。
同时,这也是一份公开的宣言,宣告他陈恪,绝不会因赵德明的死而退缩!
他将文书封好,命石勇立刻送往都察院,务必亲手交到李璟手中。
做完这一切,他走到院中,仰望京城沉沉的夜空。
雪花无声飘落,覆盖了街巷,却掩不住这帝都之下的暗流汹涌。
潜鳞已动,风雨欲来。
他知道,真正的较量,现在才刚刚开始。
而他,必须在这场风暴中,为自己,也为这朗朗乾坤,杀出一条路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