灯花噼啪轻爆,在寂静的值房里格外清晰。
陈恪面前的纸上,墨迹淋漓,已近收尾。
这份奏疏,与他之前那些试探性的咨文、复核申请截然不同。
它更像一把出鞘的利剑,寒光凛冽,直指核心。
他依据王伯提供的线索,以“风闻”为引,将“永丰仓丙辰年漕粮入库数目存疑”这个重磅炸弹抛了出来。
文中虽未提及具体人证,但“甲字廒”、“监仓刘”等关键词,已足够让知情者心惊肉跳。
他请求“彻查原始入库单据及监仓记录,以明真相,正国法”。
这是一步险棋。
一旦发出,便再无转圜余地。
要么一举撬开铁幕,要么……被反噬的力量碾得粉身碎骨。
他仔细吹干墨迹,检查格式、用印处无误。
天色已微明,他整理好衣冠,捧着这份沉甸甸的奏疏,走向都御史李璟的公廨。
按制,御史奏疏需经堂上官阅看副署,方可上呈。
清晨的都察院,廊下已有稀疏人影。
一些官员看到陈恪手中捧着奏疏,目光各异,有好奇,有审视,更有毫不掩饰的冷意。
陈恪目不斜视,步履沉稳。
李璟似乎也来得极早,值房内已亮起灯火。
听闻陈恪求见,他沉默片刻,方道:
“进来。”
陈恪入内,行礼,将奏疏呈上。
李璟接过,并未立刻翻阅,而是先深深看了陈恪一眼,那目光复杂难明,有探究,有审度,甚至有一丝极淡的……惋惜?
他缓缓开口,声音带着一丝宿夜未眠的沙哑:
“陈御史,你可知,此疏一上,意味着什么?”
“下官明白。”
陈恪垂首,语气平静无波,
“意味着下官需对所言负责,意味着都察院需对此事表态,亦意味着……朝廷需给天下一个交代。”
李璟盯着他,似乎想从他脸上找出哪怕一丝的动摇或惶恐,但最终一无所获。
他收回目光,终于翻开了奏疏。
房间内只剩下纸张翻动的细微声响。李璟看得极慢,眉头逐渐锁紧,手指在“甲字廒”、“监仓刘”等字眼上微微停顿。
他的脸色越来越沉,如同窗外积聚的乌云。
不知过了多久,他合上奏疏,闭目片刻,再睁开时,眼中已是一片深潭般的沉静。
“陈恪,”
他直呼其名,语气凝重,
“你这份‘风闻’,可是有据?”
“回大人,风闻之事,略具梗概,下官已尽力而为。”
“至于依据,”
陈恪抬起头,目光清澈而坚定,
“唯有恳请朝廷核查原始单据,方能水落石出。”
“若查无实据,下官甘受妄言之罪。”
他在赌,赌王伯的信息可靠,赌那份原始入库单确实存在且未被完全销毁,赌这背后牵扯的利益集团还来不及将手伸到每一个最细微的环节。
李璟久久不语,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那节奏竟与陈恪思考时有些相似。
他似乎在权衡,在计算此疏发出后可能引发的连锁反应,以及对都察院、对他自身地位的冲击。
“你可知,即便核查,过程亦可能波折重重?”
“甚至……最终结果,未必如你所愿?”
李璟的声音低沉,带着警示。
“下官知道。”
陈恪回答,
“但若因惧波折、虑结果,便对疑点视而不见,下官以为,有负御史风宪之责,有负朝廷俸禄,亦有负……心中之道。”
“心中之道……”
李璟轻声重复了一遍,嘴角泛起一丝难以察觉的苦笑。他再次看向陈恪,看着这个年轻得过分,却又固执得可怕的御史,最终,长长吐出一口气。
他提起笔,在那份奏疏的副署位置上,缓缓写下了自己的名字,然后盖上了都察院都御史的大印。
“拿去通政司吧。”
他将奏疏递还给陈恪,语气恢复了以往的平淡,却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
“记住你今日之言。”
“路,是你自己选的。”
“谢大人!”
陈恪双手接过奏疏,深深一揖。
他感受到那印信的重量,也感受到了李璟那份默许之下所承担的压力。
他退出值房,转身走向通政司的方向。
步伐依旧沉稳,但每一步,都仿佛踏在无形的波澜之上。
他知道,这份奏疏一旦通过通政司送入大内,必将在这沉寂已久的朝堂上,掀起一场真正的惊涛骇浪。
无数人的目光将聚焦于此,无数暗流将因此而涌动。
而他,这个来自现代、试图用规则挑战潜规则的纪委书记,终于将这第一把火,烧向了帝国权力漩涡的最深处。
京海风云,由此而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