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恪关于“过渡条款”“地域细则”的新思路,在修订馆内部引发了又一轮深入讨论。裴明、顾恺之等人虽认同其策略上的高明,但也担心如此细化的方案会进一步延长修订时间,给反对者更多准备和攻击的机会。
“关键在于,我们能否快速拿出一个令人信服的、针对江南问题的‘过渡方案’雏形。”陈恪在核心会议上说,“不需要完美,但要有足够的诚意和可操作性,能让人看到解决问题的路径。有了这个,我们再去接触何文渊等人,甚至通过他们接触江南士林,才不是空谈。”
接下来的三日,修订馆几乎进入了半封闭状态。陈恪亲自牵头,与沈括、赵衡等人一起,重点攻关“江南宗族财产申报过渡方案”。他们调阅了户部关于江南田亩、商铺的旧档,研究了大量民间的分家析产契约范本,甚至请来了刑部一位精通民事律例的老吏进行咨询。
最终,他们草拟了一份名为《关于官员宗族共有财产申报事宜之过渡办法(草案)》的简要文书。核心内容包括:
一、设定三年过渡期,期内江南等地官员可就复杂的宗族共有财产,向当地官府指定的“公证房”申请官方厘清与登记备案,朝廷派专员指导。
二、厘清以“帮助官员明确个人权属、避免日后纠纷”为名,实质是为财产申报铺路。厘清过程中,官府只登记备案,不征税、不干涉经营,但会明确每份资产的共有者及各自份额。
三、过渡期内,官员只需申报已明确归属个人或已完成厘清备案的财产部分。过渡期后,所有应申报财产均需完成申报,未厘清且无法说明合理来源的家族共有重大资产,可能成为监察重点。
四、朝廷将组织编纂《官民析产契约规范》,为民间(包括官员家族)提供标准、合法的析产文书范本及公证服务。
同时,对于湖广水利、山西边镇等问题,也形成了初步的“特别考量”意见,准备作为《新则》正文后的“附加说明”或“实施指南”。
文书草案成型的当天下午,陈恪带着这份尚显粗糙但方向明确的草案节略,以及一份精心准备的、措辞谦逊诚恳的私人信函,来到了何文渊在京城的临时寓所——位于城西的一处清静官宅。
何文渊对于陈恪的突然来访略显惊讶,但礼节周到地将人迎入书房。
“陈大人公务繁忙,怎得空来老夫这陋室?”何文渊命人上茶,态度平和,但目光中带着审视。
“不敢打扰何大人清静。”陈恪拱手道,“只是前日聆听何大人教诲,关于江南宗族财产申报之难处,下官与同僚反复思量,深觉大人所虑极是,乃新政推行之关键所在。闭门造车数日,草拟了一些粗浅的应对之想,特来呈与何大人斧正。若有不妥,全当抛砖引玉。”
说着,他将那份草案节略和信函双手奉上。
何文渊接过,先是扫了一眼信函,信中以晚辈请教的口吻,再次感谢他前日的直言,并恳请他对草案不吝赐教,言辞恳切,姿态放得极低。他微微颔首,这才翻开那份草案节略。
起初,他神色平淡,但越看,眉头越是微蹙,眼中逐渐露出讶异和深思。他看得很慢,不时停下来,手指在某个条款上轻轻敲击。
陈恪安静地坐着,品着茶,心中却并不平静。这份草案在馆内被裴明称为“以退为进的高明之策”,但能否过何文渊这道关,他并无十足把握。
约莫一炷香后,何文渊终于放下草案,长长吐了口气,看向陈恪的目光变得复杂起来。
“陈大人,”他缓缓开口,“这份东西……是你们这几日弄出来的?”
“仓促之作,必多疏漏,让何大人见笑了。”陈恪谦道。
“仓促之作?”何文渊摇头,手指点了点草案,“这其中的关节,绝非仓促可想。三年过渡期,官方公证厘清,以‘明晰权属、避免纠纷’为名,行‘备案监管’之实……既给了缓冲,又指明了方向,还顺势将官府的影响力渗入宗族内部。这份心思,这份对江南情形的把握……”他顿了顿,“陈大人,你之前对江南,了解多少?”
陈恪实话实说:“下官久在北地,对江南所知多来自文书典籍及同僚转述。此次全赖何大人点醒,以及馆内同僚查阅旧档、请教专吏,方有此粗浅构想。离实际情形,必仍有差距,故特来请教大人。”
何文渊深深看了陈恪一眼,忽然笑了,只是笑容里有些感慨:“后生可畏啊。老夫在江南多年,见多了朝中官员要么对江南情势一无所知便妄下论断,要么被江南世家笼络,为其代言。似陈大人这般,既能抓住要害,又能想出此等……巧妙折中之法的,实属罕见。”
他拿起草案,又翻了几页:“这《官民析产契约规范》的想法,更是……有意思。若真能推行,倒是一件便民利官的好事,多少家族纠纷可因此避免。只是,”他话锋一转,“陈大人可知,江南许多世家,其财富根基正在于‘共有’二字?族人共财,方能聚拢力量,经营大宗买卖,控制市舶、盐引。你这‘厘清’‘备案’,看似温和,实则是要慢慢拆解其凝聚力啊。他们岂会看不透?岂会轻易答应?”
陈恪坦然道:“下官明白。故此策重点在于‘过渡’与‘引导’。不强拆,但提供一条合法、规范、且对官员个人亦有保护作用的路径。愿者先行,朝廷给予便利甚至褒奖;抗拒者,其名下不明财产在过渡期后,自然会成为监察重点。人心趋利避害,久而久之,风气或可渐变。”
何文渊沉默良久,书房内只有炭火偶尔发出的噼啪声。窗外天色渐暗,仆役悄然进来点燃了烛火。
“陈大人,”何文渊终于再次开口,声音低沉了些,“老夫可以帮你将这份草案节略,转呈给江南几位真正说得上话的致仕老臣,以及几位在任的、务实的地方大员。他们未必赞同,但至少,会认真看。或许,会提出更具体的修改意见。”
陈恪心中一振,这比他预想的要好!他连忙起身,郑重一揖:“多谢何大人!此乃对新政莫大之助益!”
“先别忙着谢。”何文渊摆了摆手,示意他坐下,神色转为严肃,“老夫这么做,并非完全认同你所有的新政条款。只是……江南如今,也并非铁板一块。奢靡成风,吏治松弛,豪强兼并,小民困苦。长此以往,绝非国家之福。一些有识之士,也看到了危机,思求变化。你这份草案,至少提供了一种‘温和变革’的可能性,比那些一味喊打喊杀或全盘否定的论调,更值得探讨。”
他叹了口气:“况且,朝中有些人,手段过于下作。煽动民变构陷同僚,此风绝不可长!新政之争,当在朝堂,当依律例,岂能用此等鬼蜮伎俩?老夫虽不喜激进,更厌恶此种败坏了朝纲根本的做法!”
陈恪心中一动,从何文渊这番话中,他隐约印证了苏十三的推测——江南势力对那场未遂的民变构陷是反感的,甚至可能暗中干预过。何文渊此刻的表态,或许也是一种划清界限和警告。
“何大人深明大义,下官敬佩。”陈恪诚恳道,“新政之议,本就是为了整饬吏治,清明政治。若因之争斗而用尽阴谋,甚至祸及百姓,那便是本末倒置,与新政初衷背道而驰了。下官愿与何大人及江南诸位贤达,就事论事,理性探讨,求一条利国利民、稳步前行之路。”
何文渊点了点头,脸色缓和许多:“你有此心,便好。这份草案,老夫会转交。但你也需有准备,反对之声不会少,修改意见会很多,甚至可能完全推倒重来。而且,朝中欲置你于死地者,也不会因此罢手。”
“下官明白。”陈恪肃然道,“纵有千难万阻,此路既已选定,便当奋力前行。有何大人及江南诸位贤达的指点和监督,下官相信,必能走得更稳、更远。”
离开何文渊寓所时,华灯已上。冬日夜晚的寒风扑面而来,陈恪却感到胸中有一团暖意。
何文渊的态度,是一个重要的信号,也是一个意外的突破口。这意味着反对阵营并非铁板一块,存在着可以争取、可以合作的理性力量。只要能找到共同的利益关切点(如反对卑劣手段、担忧地方积弊),展现出务实、灵活、愿意倾听和调整的姿态,就可能化敌为友,至少是化阻力为助力。
回到修订馆,陈恪将情况告知了裴明、顾恺之等人。众人精神都为之一振。
“如此一来,我们不仅在完善条款,更是在构建支持新政的舆论和人际网络了。”裴明感慨,“何文渊在江南士林声望颇高,他的态度,会影响一大批人。”
“重点是那份草案。”顾恺之道,“必须尽快完善,形成正式文书。何大人转交后,江南那边的反应,将是我们下一步行动的重要依据。”
陈恪点头:“加紧工作。另外,苏十三那边,关于都察院刘大人和内务府当铺的线索,要继续跟,但要更加小心。我总觉得,那背后的人,不会善罢甘休。”
果然,就在陈恪拜访何文渊后的第三天,修订馆接到通政司转来的一份奏折抄本。奏折来自都察院内部,以都察院多名御史联名的形式,弹劾陈恪“借修订《新则》之机,私会地方大员,交通外臣,密议条款,有结党营私、把持朝政之嫌”。奏折中虽未明指是何人,但时间、地点隐约指向陈恪与何文渊的会面。
攻击来得很快,且直指官员交往的敏感之处。
陈恪看着这份弹章,冷笑一声:“他们急了。”
这一次,他没有选择立刻上疏自辩,而是将弹章副本和一份自己早已准备好的、关于与何文渊等人“咨议新政、听取地方实情”的例行工作报告,一起密封好,通过特殊渠道,直接递进了养性斋。
他知道,皇帝看得明白。有些仗,不需要在朝堂上打。真正的胜负,往往在那些不为人知的角落,就已经决定了。
修订馆的灯火,依旧在冬夜里坚定地亮着。窗外的雪,又悄然落下,覆盖了街道,却覆盖不住那栋建筑里,越来越清晰、越来越坚定的改革足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