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则》草案送呈御前第三日,宫中有旨意传出:陛下将于明日在文华殿召见内阁辅臣、六部尚书、都察院都御史及《新则》修订馆主事陈恪,问对草案事宜。
消息一出,朝野瞩目。这显然是景隆帝在正式推动朝议前的一次高层“摸底”和“定调”。能被召见的,皆是帝国权力核心的重臣。陈恪以一佥都御史之身跻身其中,既是殊荣,更是将直接承受最高层的压力与审视。
是夜,陈恪再次审阅草案,推敲可能被问及的每一个细节。裴明、顾恺之等人也彻夜未眠,模拟着各种刁钻问题,准备应对之策。
“陛下最关心的,可能不是条款细节,而是推行此草案,需要动用多少国力,可能引发多大动荡,以及……最终能收获什么。”裴明沉吟道,“需得准备一份简明扼要的《损益预估》。”
沈括早已备好:“根据青州试行数据和各地上报情况模型推算,推行‘初稿’,首年需增拨款项主要用于巡察增频、考核数据采集及部分官员迁徙津贴,约占全年岁入的千分之五。但若能因此减少贪墨、提高效率,预计可挽回的财政损失及增加的税收,远超此数。吏治清明带来的民心稳固、政令畅通等长远益处,则难以量化。”
“难以量化,但必须说。”陈恪道,“明日我便以此回应:新政初行,犹如治疴用药,总有药资,亦或有短暂不适。但讳疾忌医,疴将入骨;刮骨疗毒,虽痛可生。今日所费千金,是为避免明日国库亏空亿万;今日触动部分官员之利,是为保全朝廷长治久安之基、百姓对官府之信。”
众人皆点头,这话既说理,也带了几分悲壮与决心,易打动人心。
翌日,文华殿。
殿内陈设比皇极殿简朴,更适密谈。景隆帝坐于御榻,下方左右分列着首辅杨廷渊、次辅刘健等阁臣,吏、户、礼、兵、刑、工六部尚书,以及都察院左都御史李璟。陈恪品级最低,敬陪末座。
气氛凝重。诸公皆面色肃然,面前矮几上摆放着那份《新则》草案。不少人显然已仔细翻阅过,书页间夹着不少便签。
“诸卿都看过了?”景隆帝开门见山,声音平淡,“陈恪,你主持修订,先说说,此草案要旨何在?欲解何弊?”
陈恪起身,行礼后从容道:“回陛下,草案要旨,在‘明规矩、严考核、重监察、清吏治’。欲解之弊,乃官员权责不清、考核虚浮、监督乏力、贪腐滋生之积弊。其核心,是以可量化、可核查、可持续之制度,逐步取代过多依赖个人操守与上官好恶之旧规,为朝廷选贤任能、整肃纲纪,提供一套更公正、更透明之‘尺规’。”
“尺规?”户部尚书钱敏之(新任,接替此前涉案的潘世仁一系官员)接口,语气不算激烈,但带着质疑,“陈大人这‘尺规’未免过于繁密。仅考核一项,便列数十指标,数据采集、核实、评级,所耗人力物力几何?州县胥吏本就有限,若疲于应付填报各类表格文书,还有何精力处理民生实政?此非本末倒置乎?”
这是实务派官员最典型的担忧。陈恪早有准备:“钱尚书所虑极是。故草案强调‘分级采集’‘重点考核’。并非所有指标都需州县每月填报,而是根据官职性质,设定核心指标(如钱粮、刑狱)与观察指标(如学堂、道路)。数据采集亦尽量利用现有文书(如赋税册、案卷),加以汇总分析,非凭空增添无数新表。在青州试行时,因流程规范、责任明晰,胥吏反而从以往应付多方索要和人情请托中解脱出来,效率提升,精力更可集中于本职。”
他看向沈括,沈括立刻将准备好的青州数据简表呈上,由太监转递御前及各重臣。
兵部尚书王骥(勋贵出身,性格直率)紧接着问道:“‘异地交流’五年之期,于边镇将官恐难适用。将领须熟悉防区、地形、敌情,更需与士卒建立信任。频繁更换,乃兵家大忌!此条,老夫认为于兵部绝不可行!”语气斩钉截铁。
陈恪恭敬道:“王尚书所言乃金玉良言,关乎国防安危。故草案中明确,边镇军事主管官职属‘丙类’(慎重交流),任期可视情况延长,且交接时必须确保防务资料、敌情研判、将领属僚情况等完整移交,并设一定重叠期。交流目的,重在防止将领与地方豪强、商贾勾结过深,形成独立势力,而非盲目轮换。前朝藩镇之祸,不可不防。具体细则,兵部可依此原则,拟定更符合军情的方案,草案愿为框架参考。”
这话既尊重了兵部的专业权限,又坚持了原则,还引用了历史教训,让王骥眉头稍展,哼了一声未再反驳,但显然要回去仔细琢磨。
礼部尚书周廷玉(此前朝堂上质疑陈恪的理学名臣)缓缓开口,问题却更尖锐:“陈大人草案中,多处提及‘数据’‘量化’‘流程’,老夫细读《立法说明》,亦见你引经据典,用心良苦。然则,治国之本,究竟在‘法度’,还是在‘人心’?若百官心中无忠君爱国之念、无仁义廉耻之心,纵有万千法条,不过具文,甚或成为奸吏玩弄权术、苛责下僚之工具。此草案重‘术’而轻‘道’,重‘外规’而轻‘内修’,岂非舍本逐末?‘以吏为师’之讥,陈大人可曾真正深思?”
这再次回到了根本理念的碰撞。殿内诸公目光都聚焦在陈恪身上。
陈恪深吸一口气,知道这是最关键的一问。他正色道:“周大人此问,振聋发聩,直指根本。下官以为,‘道’与‘术’,‘内修’与‘外规’,并非对立,而是相辅相成,犹如车之两轮,鸟之双翼。”
“圣人制礼作乐,便是将‘道’化为具体的‘术’与‘规’。《周礼》三百六十官,各司其职,皆有法度,此非重‘术’乎?孔子曰‘道之以政,齐之以刑,民免而无耻;道之以德,齐之以礼,有耻且格’。圣人并非否定‘政’与‘刑’,而是强调需以‘德’‘礼’为先导、为基础。然则,若无‘政’‘刑’之具体规则,‘德’‘礼’何以体现?何以齐一?”
他看向周廷玉,目光诚恳:“下官绝不敢轻‘道’轻‘内修’。然则,当下之弊,恰在于‘内修’之口号常悬于口,而‘外规’之漏洞却可钻营;‘德治’之理想高高在上,而具体政务中却无清晰标尺,全凭上官心意、人情往来。此非重‘道’,实是‘道’之空疏!草案所求,正是试图建立一套相对清晰、公正的‘标尺’和‘流程’,让‘忠君爱国’‘仁义廉耻’这些大‘道’,在具体的为官行事中,有可以遵循、可以检验的‘路径’!让清官能循此路径安心做事,让贪官在此路径前难以隐身!”
他顿了顿,声音提高,带着一种压抑的激愤:“若空谈‘人心’‘内修’便可治国,则历代何以有贪腐?何以有党争?何以有王朝兴替?人心幽微,易为利诱,易为惰蚀。唯有用好的制度,去引导人心向善,去约束人心之恶,去保护人心之纯,方是实实在在的‘重道’!否则,便是以‘重道’之名,行放纵之实!便是将治国重担,全压于官员个人操守这根基不牢的沙塔之上!下官愚见,此非社稷之福,更非百姓之愿!”
这一番话,引经据典又直指时弊,情理交融,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忧患与担当。殿内一时寂静。
首辅杨廷渊一直垂目静听,此时缓缓睁开眼,看了陈恪一眼,目光深沉,却未发言。
景隆帝手指轻轻敲击着御案,半晌,方道:“陈卿之言,不无道理。然则,周卿所虑,亦在根本。制度乃人所执行,若执行之人心怀叵测,良法亦成恶政。此番道理,草案中可有所虑?”
皇帝将问题抛回,既是考校,也是引导。
陈恪躬身:“陛下圣明,洞见关键。草案中专设‘监察与防弊’一卷,并配套详细流程,正是为了防范执行之弊。‘巡视组常态化’‘考核结果公开复核’‘申诉渠道’等,皆为监督制度本身之执行。此外,草案推行,必伴以严格遴选与培训执行官吏,并设奖惩。归根结底,制度之良善,在于其本身是否具有‘自修正’‘防滥用’之能力。草案于此,仅是初步构建,还需在实践中不断完善。”
景隆帝微微颔首,不再追问。他看向众臣:“诸卿还有何见?”
都察院左都御史李璟出列,语气沉稳:“陛下,草案体大,牵涉广泛。臣以为,当务之急是集思广益。可令六部、都察院及各地方督抚,限期呈递详议条陈,再由内阁汇总,陛下圣裁。修订馆亦需根据各方意见,继续完善草案。如此,方显朝廷慎重,亦可收群策群力之效。”
这是一个稳妥且符合程序的建设。既未否定草案,也未立即支持,而是将其纳入更庞大的官僚机器进行研磨。
景隆帝显然早有定计,闻言点头:“李卿所言甚是。便依此议。内阁拟旨,将草案发各部各省详议,限期一月,呈递条陈。修订馆继续值守,汇总各方意见,以备修改。”
他目光最后落在陈恪身上:“陈恪。”
“臣在。”
“草案初成,可见苦心。然前路维艰,望尔戒骄戒躁,广纳良言,继续完善。莫负朕望。”
“臣,遵旨!必肝脑涂地,竭尽所能!”陈恪深深拜下。
文华殿问对,就此结束。没有激烈的争吵,没有立即的决断,但所有人都明白,皇帝的倾向已隐约可见——他给了草案一个“广议”的机会,这本身就是一种支持。而将完善草案的责任继续交给陈恪和修订馆,更是明确的信号。
退出文华殿时,陈恪感到后背已被冷汗湿透。方才与诸公对答,看似从容,实则每一步都如履薄冰。
首辅杨廷渊走过他身边时,脚步微顿,低声道:“江南来信,颇有几分意思。继续做你的事。”说罢,便缓步离去。
陈恪心中一震。杨廷渊这话,显然是指何文渊转交草案节略后,江南士林的反馈,可能比苏十三探知的更为积极,甚至已引起了这位首辅的注意。
夕阳西下,将紫禁城的重重殿宇染成一片金黄。陈恪站在宫门外,望着巍峨的城墙和川流不息的车马,胸中涌起一股复杂的情绪。
帝心如渊,深不可测。但今日,他至少隐约触碰到了那深渊底部,一丝对变革的期许与支持。
草案的巨石已投入湖中,涟漪正一圈圈扩散。接下来,将是来自帝国各个角落、代表各种利益的声音,如潮水般涌向修订馆。
真正的碰撞,现在才刚刚开始。而他,必须在这思想的激流与权力的暗礁中,寻找到那条通向彼岸的航道。
他整了整衣冠,迈开脚步,向着修订馆的方向走去。那里,还有无数场硬仗在等着他,还有那部关乎未来的“操作系统”,等待着他和同伴们,去完成最后的调试与安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