营地里的水被严格看管起来,由波提欧和泰罗最信任的两个人日夜轮守。阿列克被暂时隔离在一个单独的岩缝里,由人看管,他大部分时间都蜷缩着,眼神空洞,偶尔会惊恐地看向空无一物的角落,嘴里嘟囔着“影子……又来了……”
每个人都活在一种绷紧的、压抑的气氛中。两人一组的互相监视制度虽然实行了,但也加重了彼此间的隔阂和不信任。眼神接触时,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你正常吗?你脑子里会不会也出现了奇怪的声音或幻象?
泰罗的眉头锁得越来越紧。那种弥漫在空气中的阴毒“杂质”似乎在缓慢增强,尽管依旧微弱隐蔽,但他能感觉到它的存在,像一片逐渐扩散的、无色无味的毒雾。他尝试用巡猎的意志去驱散、去追踪来源,但那东西如同附骨之疽,无形无质,难以捉摸。它似乎并非直接攻击,而是巧妙地放大着每个人内心本就存在的负面情绪和潜在猜疑。
波提欧肉眼可见地憔悴下去,眼里的红血丝越来越多。他不仅要提防公司和军团,现在还要警惕自己人可能出现的“异常”。营地里任何一点小摩擦都可能被他无限放大,反复盘问。
第五天的下半夜,出事了。
当时泰罗正和波提欧在营地中央的篝火余烬旁低声商量后续对策。突然,西北方向的预警器发出了尖锐但短促的鸣叫,红灯闪了几下就熄灭了,像是被什么东西干扰或破坏。
几乎同时,负责看守营地西北侧一个小缺口的两个人连滚爬爬地跑了回来,脸上毫无血色。
“怪、怪物!虚卒!有三个,不,四个!从缓冲区那边摸过来了!”其中一人上气不接下气地报告。
“缓冲区?”波提欧霍地站起,“公司的人在干什么?他们的哨所没预警吗?!”
就在这时,那个脆弱的加密通讯频道里传来了霍克指挥官急促而愤怒的声音:“抵抗者!你们怎么回事?!为什么有虚卒从你们控制的乱石沟方向,绕过了我们的哨所,正在袭击我们东侧的物资仓库?!我们的人被打了个措手不及!”
波提欧一愣,随即怒火冲天,抢过通话器吼道:“放你娘的屁!老子这边预警器刚响,虚卒是从缓冲区——你们负责警戒的那边——摸过来的!还想倒打一耙?!”
“缓冲区那么大,谁知道是不是你们故意放过来的!”霍克的声音也充满了火药味,“我的无人机五分钟前才巡视过缓冲区边缘,没有异常!怎么偏偏就在我们仓库遇袭的时候,你们的预警器就‘刚好’也响了?这么巧?!”
“你什么意思?怀疑老子跟怪物勾结?!”波提欧气得浑身发抖。
“我只知道我的仓库在燃烧!我的人死了!”霍克的声音冰冷,“如果你们不能给出合理解释,那么停火协议,到此为止!”
通讯被粗暴地切断。
波提欧拿着通话器,手指关节捏得发白,胸膛剧烈起伏。周围闻讯聚集过来的抵抗者们也是群情激愤。
“狗娘养的公司!果然没安好心!”
“说不定就是他们引来的怪物,想嫁祸给我们!”
“还解释什么?打回去!”
怀疑和愤怒像野火一样在人群中燃烧。原本就脆弱的信任,在这一连串诡异事件和霍克充满敌意的指控下,瞬间崩开巨大的裂痕。
泰罗却异常冷静。他走到那个报信的守卫面前,金色的眼眸紧紧盯着他:“你看清楚了?虚卒是从缓冲区哪个具体位置出现的?它们出现前,缓冲区有什么异常?任何细节。”
守卫被他的目光慑住,努力回想:“就……就是从缓冲区中间那片平坦的沙地突然冒出来的……像从沙子里钻出来一样。异常……好像没有,天太黑了……”
“沙地里钻出来?”泰罗眼神一凛。虚卒虽然能适应多种环境,但通常不会采取这种隐蔽的潜行方式,它们更喜欢直接的、散发毁灭气息的行进。更重要的是,双方为了维持那点可怜的互信,在缓冲区中间地带是布置了简单的震动传感器的(虽然很简陋),如果有东西从沙地中移动,应该会触发警报,但刚才只有预警器的短促鸣叫。
有问题。
“波提欧,”泰罗转向他,声音斩钉截铁,“不对劲。有人,或者有别的东西,在制造假象,挑起冲突。”
波提欧正在气头上,吼道:“还能有谁?不就是公司那帮杂种!”
“冷静!”泰罗低喝一声,声音里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想想阿列克,想想玛妲婆婆,想想你自己看到霍克的那个笑容!营地里的异常,公司那边可能也有!我们现在看到的,听到的,不一定都是真的!”
波提欧被他喝得一愣,混乱的脑子稍微清醒了一点。是啊,如果公司真想用这种拙劣的借口撕毁协议,之前何必妥协?而且营地里的怪事又怎么解释?
就在此时,营地边缘突然传来一声惨叫和枪响!
众人立刻冲过去。只见看守隔离阿列克的那个岩缝口,负责看守的另一个年轻人捂着流血的胳膊倒在地上,而阿列克则站在岩缝外,手里拿着一把不知从哪摸出来的匕首,眼神狂乱,脸上挂着一种扭曲的、混合着恐惧和亢奋的笑容。
“出来了……我出来了……”阿列克喃喃着,看向聚拢过来的人群,眼神没有焦点,“影子说……要带我去安全的地方……去没有欺骗、没有背叛的地方……你们都想害我……都想抢我的水……”
“阿列克!把刀放下!”波提欧又惊又怒。
“水……是我的……”阿列克的眼神突然变得凶狠,他看到了人群中的玛妲婆婆,尖叫起来,“就是你!藏水的骗子!”他竟然挥舞着匕首,朝着玛妲婆婆冲了过去!
玛妲婆婆吓得呆住,周围的人也被这突如其来的疯狂举动惊呆了,一时间竟没人反应过来。
一道金色的身影比所有人更快。
泰罗如同捕食的猎豹,瞬间从侧面切入,右手精准地扣住阿列克持刀的手腕,一拧一夺,匕首“当啷”落地。同时左掌并拢,快如闪电地切在阿列克的后颈。
阿列克闷哼一声,软倒在地,晕了过去。
这一切发生在电光石火之间。等众人回过神来,泰罗已经制伏了阿列克,正蹲下身检查他的状况。
“他刚才的话……影子带他去安全地方?没有欺骗背叛?”泰罗看向波提欧,眼神锐利如刀,“他潜意识里,可能把制造幻觉、挑拨离间的源头,当成了‘救赎’。这个东西,在我们内部。”
他站起身,目光缓缓扫过周围每一个人的脸。被他目光扫到的人,都下意识地感到一阵寒意,不自觉地避开视线,或者露出茫然无辜的表情。
“它擅长利用恐惧和猜忌。”泰罗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朵里,“它可能影响任何人。现在,我需要知道,还有谁,听到了不该听的声音,看到了不该看的东西。主动说出来。”
人群一片死寂。只有篝火余烬噼啪作响。
过了十几秒,一个站在后排的、平时很沉默的中年男人,颤抖着举起了手,脸色惨白:“我……我昨天晚上守夜的时候……好像听到……我死去的老婆在哭,说她冷,说公司的人把她埋在沙子里了……让我去报仇……”
又一个人犹豫着开口:“我……我这两天老是觉得,旁边的人看我的眼神不对劲,好像随时会从背后给我一刀……”
越来越多的人低声说出了自己最近遇到的诡异感受或幻觉,大多是关于失去的亲人、关于公司的迫害、关于同伴的猜忌。虽然程度不同,但指向惊人地一致——放大内心最深处的恐惧和仇恨,扭曲对周围环境的感知。
波提欧听着,额头冷汗涔涔。原来不止阿列克一个!原来那种莫名的不安和猜忌,并非完全源于自己的多疑!
泰罗将这些信息在脑中快速整合。幻觉内容高度个人化,但核心是引发对“对方”(公司或同伴)的敌意和恐惧。目的是破坏团结,引发内乱。能做到这一点的……
“不是公司。”泰罗最终得出结论,声音冰冷,“是更高层次的东西。可能是军团中的特殊个体,或者……其他东西。它正在看着我们内讧。”
他看向波提欧:“必须立刻联系霍克。告诉他实情。这不我们任何一方的阴谋,是第三方在挑拨。如果继续互相猜忌,只会被各个击破。”
波提欧咬了咬牙,尽管对霍克刚才的态度极度愤怒,但他知道泰罗说的是对的。他重新拿起通讯器,深吸一口气,准备呼叫。
然而,就在这时,营地外围突然传来数声剧烈的爆炸!火光映红了半边天,方向正是公司基地那边!紧接着,加密频道里传来一片混乱的嘶吼、惨叫和武器交火声,其中夹杂着霍克惊怒的咆哮:“敌袭!是虚卒!数量很多!从缓冲区多个方向同时……啊!”
通讯在一片刺耳的杂音中中断。
泰罗和波提欧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凝重。
军团的真正攻击,开始了。而他们和内讧边缘的公司,都还没有准备好。
……
第十五章:归隐边陲
多年以后,云涯州边境,一个靠近“金三角域”的无名小镇。
这里山清水秀,却因地处边境,依旧能感受到毒品阴影的威胁。镇上新开了一家小小的学堂,不收学费,只收孩子们家里种的瓜果蔬菜作为束修。
学堂里,一个面容沧桑、眼神却依旧清亮锐利的男人,正拿着一本自编的教材,教着十几个年纪不等的孩子识字。他便是林烬。
他没有选择安逸的远方,而是回到了这片他最为熟悉、也最需要他的土地。他不是被驱逐至此,而是主动选择了这里,作为他新使命的起点。
教材的第一课,不是诗书经典,而是这个国家最古老、也最沉重的信条。他指着黑板上的字,领读道:
“毒——祸——国——之——大——忌——”
孩子们稚嫩而响亮的声音,跟着他一字一顿地念着:“毒——祸——国——之——大——忌——”
琅琅的读书声,清脆而充满力量,传出简陋的学堂,飘过青青的稻田,越过潺潺的溪流,回荡在群山之间,仿佛要传到边境线另一侧那依旧混乱的土地上去。
林烬站在窗边,望着远方云雾缭绕的群山,那里是曾经硝烟弥漫的战场。他的目光依旧如鹰隼般锐利,如同永不熄灭的烽火,守护着这片他用鲜血和信念换来的、来之不易的清明世界,以及这些代表着未来的读书声。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