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野被守夜人带走后的第三天。
时间仿佛被拉长，又仿佛被凝固。公寓里安静得可怕，没有了程野模仿做饭时偶尔发出的轻微响动，也没有了他安静坐在沙发一角时，那虽然冰冷却令人安心的存在感。
我像一具被抽空了灵魂的躯壳，大部分时间只是坐在沙发上，看着窗外日升月落。陈默每天都会来，带来食物和水，絮絮叨叨地说着外面的事情，试图分散我的注意力。
“远哥，你得吃点东西。程野要是知道你这样，他……”陈默把一碗还冒着热气的粥推到我面前，后面的话没说下去，但我们都懂。
我机械地拿起勺子，粥是什么味道，我尝不出来。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每一次吞咽都无比艰难。脑海里反复回放着程野近乎透明、倒在我怀里的画面，以及最后那句无声的“别怕”。
守夜人总部那边，苏砚和秦薇每天会通过加密线路发来一次简短的通报。内容千篇一律：“程野先生仍处于静滞力场中，生命体征极度微弱但稳定，侵蚀进程已冻结。数据分析与治疗方案仍在制定中。”
“生命体征极度微弱”……这几个字像淬了毒的针，反复扎着我的心。他们口中的“样本”、“数据分析”，也让我无法完全信任。程野对他们而言，首先是一个珍贵的研究对象，然后才是一个需要拯救的“人”。
第四天傍晚，陈默风风火火地闯了进来，脸上带着一丝压抑不住的激动。
“远哥！有消息了！”他挥舞着手中的平板，“不是官方通报，是我从秦薇那边的外围数据流里截取到的片段！关于程野融合的那个‘回响’的分析！”
我猛地抬起头，死水般的眼神里终于有了一丝波动。
“什么消息？”
“数据显示，程野在融合那个‘回响’后，虽然承受了巨大的能量冲击和意识混乱，但他的‘存在性编码’……发生了极其细微的、但方向未知的变异！”陈默将平板递给我，上面是密密麻麻、我看不懂的数据流和波形图，“守夜人的研究员也无法完全解析这种变异意味着什么，但可以肯定的是，这绝不仅仅是简单的记忆叠加！那个‘回响’携带的，可能不仅仅是记忆碎片，还有……某种‘特质’？”
“特质？”我皱紧眉头。
“对！类似于……规则碎片？或者是一种更高层面的‘信息’？”陈默努力解释着，“秦薇在内部通讯里用了‘潜在范式偏移’这个词，听起来很玄乎，但大意就是，程野现在的状态，可能打破了常规‘归来者’的某些既定规则。这既是巨大的风险，也可能……是唯一的生机！”
风险与生机并存。
这和我们在纺织厂里面对的情况何其相似。
我握紧了拳头，指甲深深陷入掌心。所以，程野此刻正在经历的，不仅仅是被动地维持存在，还可能是一场来自内在的、凶险万分的“演变”？
就在这时，我的手机响了。是一个陌生的加密号码。
我接听起来，对面传来了秦薇清冷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林远，我们需要你的协助。”
“程野怎么了？”我的心立刻提了起来。
“他的物理状态在静滞力场中保持稳定，但我们的监测设备发现，他的意识活动……出现了异常波动。”秦薇语速很快，“这种波动并非侵蚀导致的混乱，更像是……在进行某种深度的‘自洽性整合’。我们无法介入，也无法预测结果。但是，监测数据显示，每当这种意识波动出现峰值时，与你相关的‘情感锚点’参数会出现显着的共鸣性增强。”
她顿了顿，加重了语气：“我们认为，你的意识，或许可以作为一个‘外部稳定接口’，引导他安全度过这个整合过程。但这有风险，你的意识可能会被卷入他的意识风暴中，受到损伤。”
几乎没有丝毫犹豫，我立刻回答：“我需要怎么做？”
只要能帮到程野，任何风险我都可以承受。
“我们会给你搭建一个临时的精神感应连接装置。你需要集中所有精神，去感受与程野的联系，尝试与他的意识建立连接。记住，你不是去主导，而是去‘陪伴’和‘引导’，用你们之间的情感纽带，为他提供一个坐标，防止他在整合中迷失自我。”秦薇严肃地警告，“这个过程会非常消耗精力，而且你可能会看到、感受到一些……超出你承受范围的东西。”
“我明白。”我深吸一口气，“什么时候开始？”
“一小时后，守夜人会派车接你。”
挂断电话，陈默担忧地看着我：“远哥，这太危险了！万一……”
“没有万一。”我打断他，眼神坚定，“这是他需要我的时候，我必须在。”
一小时后，我坐在了守夜人总部一间布满精密仪器的房间里。房间中央，正是那个承载着程野的“静滞力场”舱。透过观察窗，我能看到程野安静地躺在里面，身体依旧呈现着令人心碎的半透明状态，仿佛一尊即将融化的冰雕。
秦薇将一个带有许多细微传感器的头戴设备递给我：“戴上它，放松，集中精神去想他。我们会监控你的生命体征和脑波活动。”
我戴上设备，在指定的椅子上坐下，闭上眼睛。
所有的杂念被强行压下，我的世界里，只剩下程野。
我想起第一次在火光中见他归来时的震惊与恐惧，想起他笨拙学习人类行为时的样子，想起他冰冷手指拂过我脸颊的触感，想起他说“我会保护你”时的坚定，想起他依赖地蹭我指尖的细微动作，想起在记忆回廊中他紧紧抱住我的力量，想起他最后那句无声的“别怕”……
所有的画面，所有的情感，如同最纯粹的光，从我心中流淌而出。
渐渐地，我感觉到周围的仪器嗡鸣声远去了，一种奇妙的失重感袭来。
仿佛穿过了一条由光和影构成的隧道，我的“感知”闯入了一片混沌的、灰色的空间。
这里不再是纺织厂地下那个充满痛苦记忆的回廊，而更像是一片未开垦的、风暴肆虐的荒原。灰色的能量流如同狂暴的龙卷风，四处肆虐，破碎的画面和杂乱的声音如同沙尘暴般席卷一切。
这是程野的意识深处！
我能模糊地感觉到，在这片混沌的中心，有一个极其微弱的、熟悉的核心意识，正在艰难地抵抗着风暴，试图将那些破碎的、属于“回响”的记忆和特质，一点点拼凑、整合进自身。
那就是程野！
我尝试着将我的“意识”靠近，如同在惊涛骇浪中投下一束微光。
【程野……】我用意念呼唤他。
混沌的风暴似乎停滞了一瞬。
那个微弱的意识核心，如同迷航的船只看到了灯塔，极其艰难地朝着我的方向“偏移”了一丝。
【林远……？】
他的意念传来，比在记忆回廊中更加模糊和混乱，带着巨大的痛苦和迷茫。
【是我。】我努力维持着自身意识的稳定，将温暖、坚定、思念的情感，如同涓涓细流，源源不断地传递过去，【我在这里。别怕，我陪着你。】
我的“光”很微弱，在这片意识风暴中仿佛随时会熄灭。
但就是这微弱的光，似乎为程野提供了某种关键的支撑。
我感觉到他那混乱的整合过程，开始出现了一丝极其细微的、向内的“秩序”。那些狂暴的能量流，虽然依旧肆虐，但不再是无序地冲撞，而是开始围绕着某个核心，缓慢地旋转、沉淀。
同时，一些破碎的画面，不受控制地涌入我的感知。
不仅仅是那个“回响”程野在火灾中的记忆，还有一些更零碎的、仿佛来自更久远过去的片段——温暖的阳光，模糊的笑脸，一种名为“家”的安心感……这些是属于程野生前，尚未被灰域侵染的、属于“人类程野”的珍贵碎片吗？
它们在整合中，被重新唤醒？
这个过程漫长而煎熬。我感觉自己的精神力在飞速消耗，像是被抽干的水池，意识也开始变得模糊，耳边似乎响起了尖锐的鸣音，那是秦薇警告过的精神负荷过载的征兆。
但我不能退缩。
我咬紧牙关，拼命压榨着最后的精神力，将所有的意念都聚焦于一点——程野。
不知过了多久，仿佛一个世纪那么长。
我感觉那片混沌的意识荒原，风暴渐渐平息了一些。虽然依旧灰暗，但不再是彻底的混乱无序。程野那个核心意识，虽然依旧微弱，却变得凝实了一点点，仿佛经历过淬炼的金属。
他传递来的意念，也清晰了一丝。
【累了……】他说，【睡一会儿……】
然后，我感觉到一股柔和却坚定的推力，将我的意识轻轻地“推”出了那片灰色空间。
天旋地转的感觉再次袭来。
我猛地睁开眼睛，剧烈地喘息着，浑身都被冷汗湿透，头痛欲裂，眼前阵阵发黑。
“林远！你怎么样？”秦薇的声音在一旁响起，带着一丝关切。
我摆了摆手，顾不上自己的不适，急切地看向静滞力场舱。
观察窗内，程野依旧安静地躺着。
但是……我敏锐地注意到，他那只放在身侧、原本近乎完全透明的手，指尖的部位，那令人心悸的虚无感，似乎……减弱了一丝？虽然依旧苍白透明，但仿佛多了一点点极其微弱的“实质感”？
是我的错觉吗？
就在这时，连接着程野的生命体征监测仪，发出了一声极其轻微、但不同于警报音的提示音。
屏幕上，一条代表“意识活性”的曲线，微微向上跳动了一个小小的弧度，然后稳定在了一个比之前略高一点的数值上。
秦薇看着屏幕，一向冷静的脸上也露出了些许惊讶：“意识波动峰值下降，整合趋势趋于平稳……核心稳定性参数，提升了0.7个百分点。”她转向我，眼神复杂，“你成功了，林远。你为他争取到了最关键的时间窗口。”
我瘫坐在椅子上，长长地、颤抖地呼出了一口气。
巨大的疲惫感和一丝微弱的、却真实不虚的希望，同时涌上心头。
成功了……
至少，暂时成功了。
程野，我就知道，你可以的。
我看着舱体内那个安静的身影，在心中默默说道。
好好睡吧。
我会一直在这里，等着你。
等着你，带着新的模样，再次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