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夜,苏瑶在退烧药的作用下睡得昏沉。
梦里不再有风雪围城的惊惶,也没有独处空屋的寂寥,只有一股清冽而安稳的气息,如同无形的屏障,将她妥帖地包裹,隔绝了所有病中的不适与不安。
她知道,那是他在门外的存在,所传递过来的、无声的力量。
第二天清晨,她是被窗外鸟鸣和透过窗帘缝隙的阳光唤醒的。
烧已经退了,虽然身体还有些虚弱乏力,但头脑恢复了清明。她躺在床上,听着外面客厅里隐约传来的、极其轻微的声响——是杯子放在桌面上的轻磕,是书页翻动的窸窣,是他刻意放轻了的脚步声。
他没有离开。他还在。
这个认知让她的心像被温水浸泡过的茶叶,缓缓舒展开来,溢出难以言喻的安宁与一丝隐秘的甜。
她起身洗漱,换了身干净的衣服,深吸一口气,推开了卧室的门。
林知珩果然在客厅。
他坐在靠窗的沙发上,晨光勾勒出他清晰的侧影,膝上放着一台超薄的笔记本电脑,手指在键盘上偶尔敲击,神情是惯常的专注与冷峻。
听到开门声,他抬起头,目光落在她脸上,审视般地停留了几秒。
“感觉怎么样?”他问,声音比平时似乎柔和了微不可察的一度。
“好多了。”
苏瑶点点头,走到他对面的沙发坐下,“谢谢你……昨天。”
他几不可查地颔首,算是接受了他的道谢,视线重新回到电脑屏幕上,仿佛刚才那句问候只是例行公事。
但苏瑶注意到,他手边放着一杯冒着热气的牛奶,而茶几的另一边,放着一杯清水和她需要吃的药。
细节处,皆是无声的关照。
公寓里再次恢复了两人相处的模式,却又与之前截然不同。
那种刻意保持的、室友般的距离感,因为昨夜他意外的归来和那短暂的扶持,而被悄然打破。
空气中流淌着一种微妙的、心照不宣的亲近。
他依旧沉默,大部分时间在处理他的公务。
她也依旧安静,看书,或者拿着速写本,捕捉窗外湖光变换的瞬间。
但他们之间,不再需要刻意寻找话题来填补寂静。
有时,只是一个眼神的短暂交汇,她为他续上冷却的茶水,他将她够不到的书推近一些……这些细微的互动,自然而然地发生,像溪流漫过卵石,不着痕迹,却润泽了彼此的空间。
下午,阳光正好,驱散了连日的阴霾与湿冷。
苏瑶觉得精神好了许多,便拿出颜料和画板,想在阳台上画一会儿画。
阳台是封闭式的,视野极佳,正对着那片波光粼粼的湖面。
她刚调好颜色,林知珩却从书房走了出来。
他没有像往常那样回到自己的座位,而是走到了阳台,在她旁边的藤椅上坐了下来。
他没有带电脑,也没有拿文件,只是那样安静地坐着,目光投向远处,像是在休息,又像是在……陪伴。
苏瑶握着画笔的手微微一顿,心跳有些失序。
这是他第一次,在她专注于自己事情的时候,如此明确地靠近。
她不敢侧头看他,只能将注意力强行集中在画布上,描绘着阳光下冰层逐渐消融的湖面,以及远处若隐若现的山峦轮廓。
阳光暖融融地洒在两人身上,空气中飘浮着颜料的特殊气味和淡淡的松木清香。
时间在画笔的沙沙声和他平稳的呼吸声中,缓慢而宁静地流淌。
“画的是什么?”他突然开口,声音在安静的阳光里显得格外低沉。
苏瑶的心跳漏了一拍,笔尖在画布上留下一个不规则的色点。
她稳住心神,轻声回答:“湖……春天的预兆。”
画面上,厚重的冰层被描绘出正在融化的质感,边缘处透出底下幽深的、流动的湖水,几笔浅淡的绿色点缀在岸边,预示着寒冬将尽。
林知珩的目光落在画布上,看了片刻,然后转向窗外真实的湖景。
半晌,他才低低地说了一句:“冰,总要化的。”
他的语气很平淡,像是在评论天气,又像是在陈述一个再自然不过的道理。
但苏瑶却从中听出了一丝不同寻常的意味。
她下意识地侧过头,看向他。
他依旧望着窗外,侧脸在阳光下显得清晰而柔和,那双总是深邃如寒潭的眼眸,此刻映着窗外的天光水色,仿佛也融化了些许坚冰,流露出一种近乎温柔的沉静。
冰,总要化的。
是指窗外的湖冰,还是……他心中那层冻结了太久的壁垒?
苏瑶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酸软得一塌糊涂。
她没有说话,只是重新拿起画笔,蘸取了更明亮、更温暖的色彩,继续在画布上涂抹。
仿佛要将此刻阳光的温度,和他话语里那微小的松动,都永久地留存下来。
接下来的半天,他们就这样,一个画画,一个静坐,在冬日的暖阳下,共享着一段漫长而心照不宣的午后时光。
没有更多的交流,却比任何言语都更能贴近彼此的灵魂。
然而,平静的水面之下,暗涌从未停止。
傍晚时分,林知珩的手机响了。
他看了一眼来电显示,眉头几不可查地蹙起,拿着手机走到了书房,关上了门。
苏瑶正在收拾画具,听到书房门关闭的轻响,动作微微一顿。
她能感觉到,那通电话带来的气氛变化。
即使隔着一道门,那股无形的、属于他那个世界的低气压,依旧隐隐透了出来。
他提前结束行程回来,或许并非仅仅是因为她生病。
他那边的事情,显然并未彻底解决。
过了一会儿,书房门打开,林知珩走了出来。
他的脸色比之前沉凝了些许,周身那股刚刚被阳光融化些许的寒意,似乎又重新凝聚起来。
“我晚上要出去一趟。”他对苏瑶说,语气恢复了平时的简洁冷淡。
苏瑶看着他,点了点头:“好。”
她没有问去哪里,去做什么。
她知道那是她无法触及的领域。
他深深地看了她一眼,那眼神复杂,有关切,有某种未尽的叮嘱,最终却只化为一句:“锁好门。有事联系。”
“嗯。”苏瑶再次点头。
他没有再多说,拿起搭在沙发上的大衣,转身离开了公寓。
门被关上的声音,在空旷的客厅里回荡。
方才阳光带来的暖意与亲近,仿佛随着他的离开,被迅速抽走,空气重新变得清冷。
苏瑶走到窗边,看着楼下那辆黑色的轿车再次启动,融入夜色初降的城市车流。
这一次,她的心情不再像他上次离开时那样空落和不安。
因为她知道,有些冰层,一旦开始融化,便再也无法回到最初的坚固。
而他离开时那句“锁好门”,和之前那句“冰总要化的”,像两个模糊的坐标,在她心中勾勒出一个逐渐清晰的轮廓——他在他的战场上搏杀,而她,需要守好他给予的这个暂时的“家”,以及他们之间,这刚刚破冰而出的、脆弱而珍贵的连接。
夜色渐浓,城市华灯初上。
苏瑶没有开灯,就站在昏暗的窗前,看着窗外那片璀璨而冰冷的灯火。
冰释之后,是更汹涌的暗流。
而他们,一个在外征战,一个在内坚守,共同等待着,春天真正来临的那一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