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展最后一天的傍晚,外滩源飘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
雨水沿着古老的砖墙和彩绘玻璃窗蜿蜒而下,将灯光折射成一片迷离的光晕。
展厅里,最后一批观众带着意犹未尽的神情,在《层叠时光》前留下最后的合影,然后陆续散去。
苏瑶站在二楼的回廊上,看着楼下逐渐空旷的大厅。
工作人员开始小心翼翼地取下墙上的画作,用专业的材料和手法进行包装,准备运往仓库或下一个展出地点。
看着自己的心血被一幅幅取下,卷起,装入箱中,她心中涌起一种奇异的感受——像是告别一个阶段,又像是将某一部分的自己再次封存。
《层叠时光》是最后被取下的。当两位专业技师戴上白手套,极其谨慎地将画框从墙上卸下时,苏瑶不由自主地走下了楼梯。
她站在不远处,看着那幅凝聚了她太多情感和挣扎的画,在专业灯光下被细细检查,覆上保护层,然后缓缓放入特制的运输箱内。
箱盖合上的瞬间,发出轻微的“咔哒”声,像是一个时代的句点。
展厅中央很快变得空荡,只剩下墙壁上淡淡的挂痕和空气中尚未散尽的、混合着颜料、木材和时光的气息。
巨大的彩绘玻璃窗因为阴雨天气,没有阳光透入,显得有些暗淡。
这座百年建筑仿佛在画作离开后,重新回归了它固有的沉寂。
陈默走了过来,脸上带着圆满完成任务的松弛和满足:“苏瑶,结束了,非常成功!数据统计出来了,日均参观人数超出预期百分之四十,媒体曝光度和网络热度都达到了我们设定的目标,甚至更高!吴老那边的沙龙邀请也已经正式发过来了。”
他拍了拍苏瑶的肩膀,由衷地说:“辛苦了!你打了一场漂亮的仗!”
“是大家一起努力的结果,陈老师,谢谢您。”苏瑶真诚地道谢。
没有陈默的运作和整个团队的支持,展览不可能如此顺利。
“晚上安排了简单的闭幕答谢宴,就在旁边的小餐厅,工作人员和几位核心媒体、合作伙伴,人不多,主要是感谢一下大家这段时间的辛苦。”
陈默说,“你一定要来。”
“好的。”苏瑶点头应下。
这是应有的礼节。
闭幕宴的气氛轻松而愉悦。
大家举杯庆祝展览的成功,回顾筹备期间的趣事和艰辛,也畅谈着对苏瑶未来的期待。
苏瑶得体地应对着,感谢着每一个人。
沈哲也来了,作为一直关心支持的老同学,他的出现并不突兀。
他坐在苏瑶斜对面,偶尔与她目光交汇,便举杯示意,笑容温和。
宴至中途,苏瑶的手机在口袋里震动了一下。
她借口去洗手间,走到安静的走廊才拿出来看。
是林知珩发来的信息,只有简短的几个字,和一个地址:“十点,云隐。顶层露台。”
云隐是外滩附近一家以私密性和顶级景观着称的会员制餐厅,顶层露台可以俯瞰整个黄浦江夜景。
他约定的时间,恰好是答谢宴结束之后。
苏瑶的心跳漏了一拍。
来了。
他说的“了断”之约。
她盯着那个地址和简略的时间,手指在屏幕上悬停了几秒,然后回复了一个字:“好。”
没有问为什么是那里,没有问要谈什么,甚至没有多余的确认。
一种心照不宣的默契,或者说,一种面对必然到来的暴风雨时的平静,笼罩了她。
回到宴席,她的心神已经有一部分飘向了那个即将到来的会面。
沈哲似乎察觉到了她细微的心不在焉,趁无人注意时,低声问:“怎么了?是不是累了?脸色有点白。”
“可能有点吧,这几天绷得紧。”苏瑶掩饰道。
“待会儿早点回去休息。”
沈哲关切地说,“我送你?”
“不用了,我叫了车。”苏瑶婉拒。
她不能让沈哲知道她待会儿要去见林知珩。
答谢宴在九点半左右结束。
雨已经停了,夜空被雨水洗过,显得清透许多,云层散开,露出几颗稀疏的星子。
苏瑶与众人道别,陈默和几位工作人员还要处理一些后续事宜。
沈哲坚持陪她走到路边等车。
“接下来有什么计划?好好休息几天?”沈哲问。
“嗯,先把家里安顿好,也想想后续的合作。”苏瑶回答得有些心不在焉,目光不时看向手机上的时间。
车来了。
沈哲为她拉开车门:“照顾好自己。有什么事,随时。”
“你也是,路上小心。”苏瑶坐进车里,对他挥了挥手。
车子驶离,沈哲站在路边,看着车尾灯消失在拐角,脸上的温和笑容渐渐敛去,眉头微蹙,眼中闪过一丝深思和担忧。
他拿出手机,拨通了一个号码:“帮我查一下,云隐餐厅今晚顶层露台有没有预定记录,或者……林知珩是否在那里有安排。”
出租车平稳地行驶在湿润的街道上,霓虹光影在车窗上流淌。
苏瑶报出“云隐”的地址时,司机从后视镜里看了她一眼,没多问,显然对那个地方并不陌生。
十点五分,车子停在一栋低调的黑色建筑前。
没有显眼的招牌,只有门厅处一块小小的、刻着篆体“云隐”二字的铜牌。
身着黑色制服的门童上前,确认了她的姓名,便恭敬地引她进入直达顶层的专属电梯。
电梯无声而迅速地上升。
镜面墙壁映出苏瑶的身影,黑色连衣裙,外搭一件米色风衣,妆容淡得几乎看不见,只有眼神清亮,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
“叮”的一声,电梯门打开。
映入眼帘的不是室内餐厅,而是一个开阔的、被玻璃围栏环绕的空中露台。
夜风带着江水的微腥和雨后清新的气息扑面而来。
露台布置得极简,中央是一组深灰色的户外沙发,旁边立着取暖灯,散发着柔和的光与热。
更远处,是整个外滩和陆家嘴的无敌夜景,璀璨的灯火倒映在幽幽的江面上,宛如一幅流动的、奢靡的星河画卷。
林知珩就站在玻璃围栏边,背对着电梯方向,望着远处的江景。
他穿着深灰色的羊绒衫和黑色长裤,没有穿外套,背影在夜色和城市灯火的映衬下,显得比平时少了几分商场的凌厉,多了几分落寞的孤清。
听到电梯声响,他缓缓转过身。
四目相对。
空气中有刹那的凝滞,只有远处城市的隐约喧嚣和近处江风的呜咽。
他走了过来,脚步沉稳。
“来了。”他的声音比电话里听起来更低沉些,带着一丝夜色的凉意。
“嗯。”苏瑶应了一声,走向沙发区。
取暖灯的光很暖,驱散了夜风的寒意。
“坐。”林知珩示意,自己也在对面的单人沙发上坐下。
中间隔着一张低矮的茶几,上面已经放着一瓶打开的矿泉水,和两个空杯。
他没有立刻说话,拿起水瓶,倒了两杯水,将其中一杯推到苏瑶面前。
动作从容,却让苏瑶感到一种不同寻常的郑重。
“画展结束了,感觉如何?”他先开了口,问的却是最平常的话题。
“如释重负,也有点……空落落的。”苏瑶如实回答,双手捧着温热的水杯。
“很正常。倾注了心血的事情告一段落,总会这样。”
林知珩喝了一口水,目光重新投向江景,“但对你来说,这是一个非常成功的开始。陈策展人给我看了数据,吴老的邀请也收到了吧?这些都是实打实的资本。”
“谢谢你,林总。”
苏瑶用了工作上的称呼,“没有林韵文化的支持,不会有这样的开端。”
“不必谢我。”
林知珩转回目光,看着她,眼神在灯光下显得深邃难测,“投资是基于对你才华的判断,商业行为而已。你的成功,源于你自己。”
他刻意将公私关系分得很清。
苏瑶听出了其中的意味。
沉默再次降临。
这一次,比刚才更加沉重。
“你约我来,不是只想说这些吧?”苏瑶打破了沉默。
林知珩放下水杯,身体微微前倾,双手交握放在膝上。
这个姿态让他显得更加专注,也更有压迫感。
“我母亲那边,最近动作很多。”
他直入主题,声音冷了几分,“除了《星闻周刊》那种下作手段,她在集团内部也在加紧布局,想在我推动审计之前,稳固甚至清洗掉一些可能对我有利的力量。同时,她的人也一直在查你,查你父亲,查你们回国后的所有动向。”
苏瑶的心提了起来:“她知道多少?”
“比我想象的多。”
林知珩的眼神锐利如刀,“她很可能已经猜到我拿到了当年工厂事故的一些关键证据,甚至可能怀疑……证据在我手里,或者我已经给了你。但她没有确凿把柄,也不敢轻易动我。”
他顿了顿,语气里透出一丝冰冷的嘲弄:“所以,她把压力转向了你。那个秦助理给你的号码,就是一个信号。她在等你主动‘投诚’,或者,逼你做出选择。”
“什么选择?”苏瑶问。
“选择站在哪一边。”
林知珩一字一句地说,“是接受她的‘好意’和‘安排’,用沉默和配合换取前程似锦;还是……选择另一条更艰难、更危险的路。”
他看着苏瑶,目光如炬:“苏瑶,画展结束了。你艺术家身份的‘保护期’也过去了。接下来,你要面对的是赤裸裸的现实博弈。我母亲不会无限期地等待。而我……”
他停顿了一下,声音里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决绝:“我的审计提案,将在下周的董事会正式提交。那将是一场硬仗。在此之前,我需要知道你的决定。”
“我的决定?”
苏瑶看着他,“关于我父亲的事?”
“关于所有。”
林知珩的目光牢牢锁住她,“你是否决定使用那些证据,以什么方式使用,什么时候使用。以及……在这个过程中,你如何看待我的角色,以及我们之间……那笔未曾清算的旧账。”
夜风掠过露台,带来一阵凉意。
远处江面上,一艘游轮缓缓驶过,拉出一条长长的、破碎的光带。
苏瑶握紧了手中的水杯。
温热透过瓷壁传来,却暖不了她心底泛起的寒意和汹涌的浪潮。
他给了她选择的权利,也逼她在风暴真正降临前,亮明自己的立场。
而她的答案,将决定他们各自的未来,以及那场迟到了五年的“了断”,究竟以何种方式落下帷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