熟悉的冰冷、死寂、带着淡淡硫磺与彼岸花混合的幽冥气息扑面而来。
引魂大道两旁,依旧是影影绰绰、麻木前行的亡魂长队,以及维持秩序的鬼差冰冷的目光。
然而,这一次,城隍并未引着林羽走向监察殿那令人心悸的森严门户,而是脚步一转,踏上了另一条稍显僻静、但同样庄严肃穆的岔路。
“店长?”林羽强忍神魂刺痛,低声询问。
城隍头也不回,声音低沉:“监察殿那帮家伙现在看见‘林羽’两个字就眼冒鬼火。直接去,别说陈情,怕是你刚露头就被无常锁链当恶鬼拿了。先去判官殿,那边……哼,总归有几个脑子还没完全被阴火烧坏的家伙,相对好说话点。循序渐进。”
林羽心中一凛,不再多言,默默跟随。
判官殿侧殿,规模远小于主殿,但那股审判生死、执掌轮回的威严气息依旧浓厚。
殿内光线幽暗,只有两盏长明魂灯散发着惨绿的光芒,映照着殿上两张巨大的乌木判案。
此刻,两张判案后,正端坐着两位身着玄黑判官袍的身影。
其中一位判官,面容方正,不怒自威,手持一杆巨大的判官笔,笔尖蘸着暗红色的朱砂墨。
他正对着下方跪伏着的一个瑟瑟发抖、形容猥琐的亡魂厉声喝问,声如洪钟:
“……生前为富不仁,囤积居奇,哄抬粮价,致使饥民无数,饿殍遍野!此等恶行,铁证如山!还敢狡辩?!判!打入‘饿鬼道’百年,日日受饥火焚身之苦!待业障消尽,再论轮回!”
那亡魂发出一声凄厉绝望的惨嚎,被两名面无表情的鬼差拖了下去。
另一张判案后,坐着一位面容略显清癯的中年判官。
他眉头微蹙,正翻阅着一本厚厚的黑皮账簿,似乎在核查什么。他面前跪着的,是一个穿着旧式军装、面容坚毅的老者亡魂。
“你生前……于国难之际,毁家纾难,散尽家财资助抗日?后又亲率乡勇,伏击倭寇辎重队,毙敌十数人,最后力战殉国?”清癯判官的声音带着一丝确认。
“是!”老者亡魂声音洪亮,带着一股军人特有的硬气。
清癯判官微微颔首,脸上露出一丝难得的温和:“功勋卓着,义勇可嘉。虽因战时杀伐,身负些许业力,然功大于过。判!优先轮回人道,投生积善之家,福报绵延!”
老者亡魂眼中闪过一丝感激,抱拳行礼:“谢判官大人!”
就在这时,城隍带着林羽,径直走到了侧殿中央。
“崔判官,陆判官。”
城隍对着两位判官拱了拱手,语气带着同僚间的熟稔。
那方脸威严的崔判官和清癯的陆判官同时抬起头。
当他们的目光扫过城隍身后那个脸色苍白如纸、气息极度虚弱、却强撑着站立的年轻人时——
“啊?!”
“林……林羽师兄?!”
两声带着极度震惊和难以置信的惊呼,几乎同时从两位判官口中爆发出来!
那声音,哪里还有半分方才审判亡魂时的威严与冰冷?
只剩下纯粹的、发自灵魂的惊愕与……激动!
林羽也是一怔,混沌金丹虽黯淡,但神识感应仍在。
他凝神看向那两张判案之后的面孔。
崔判官那张方正的国字脸……依稀带着龙虎山驿站一位沉默寡言、却极为可靠的师兄的影子!
他记得那位师兄姓崔,名守正!
而那位清癯的陆判官……那眉眼,那气质,分明是青城山一位精于阵法、待人温和的陆师兄!
陆明远!
“崔师兄?!陆师兄?!是你们?!”
林羽的声音因为激动和难以置信而微微发颤,他下意识地向前一步,牵动伤势,又是一阵剧烈的咳嗽。
“是我!是我啊!林师兄!”崔守正猛地从巨大的判案后站起身,脸上威严尽去,只剩下故人重逢的惊喜与担忧,“您……您怎么伤成这样?!还……还到了这里?!”
他下意识地想冲下来,但瞥了一眼身上的判官袍,又硬生生停住。
陆明远也站起身,清癯的脸上满是复杂,他看了看林羽,又看了看旁边脸色同样苍白的城隍,声音带着一丝苦涩和了然:“林师兄……您是为了雷州镇海……为了龟蛇盘踞……才……”
林羽瞬间明白了!
全明白了!
店长带他来这里,根本不是什么“循序渐进”、“判官好说话”!
他是带他来见这些……刚刚战死、魂归地府,却因护持龙脉、斩杀外邪的泼天大功,被阴司破格擢升为“见习判官”的同道英魂!
“崔师兄,陆师兄……你们……”
林羽喉头哽咽,看着两位师兄身上那象征着阴司法度的玄黑判官袍,心中百感交集,有悲痛,有欣慰,更有一种难以言喻的酸楚与敬意。
他想起了雷州镇海那惨烈的战场,想起了那些倒下的年轻身影。
“不止我们!”崔守正连忙道,眼中带着一丝后怕与庆幸,“当时在雷州镇海战死的……除了我们两人,还有……还有青城山的赵师弟!他……他被分配去了阴司‘见习监察使’!不在这判官殿当值!”
见习监察使!
林羽心中猛地一震!
阴司监察殿!
这职位……比判官更敏感,但也更靠近核心!
“林师兄!”陆明远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他毕竟是精研阵法之人,心思更为缜密,立刻意识到林羽和城隍此刻出现在这里的严重性,“阳间……龟蛇盘踞……情况到底如何了?!您伤成这样亲赴幽冥,是不是……是不是那第七节点出了天大的变故?!”
城隍在一旁,负手而立,眼神深邃,不发一言。
他的目的,已然达到。
林羽看着两位师兄关切、焦急又带着新晋判官职责的眼神,心中再无保留。
他强提精神,以最快的速度、最简洁的语言,将龟蛇盘踞节点已非窃取阵胆、而是即将引爆的“生态毒瘤”的恐怖真相,樱岛以牺牲前六节点为代价争取引爆时间的恶毒图谋,以及阳间目前面临的绝境——顶尖战力压制、定位困难、引爆机制不明——和盘托出!
“……前六节点拔除,是诸位师兄师弟以血为代价换来的!如今,那最后的毒瘤已成悬顶之剑!一旦引爆,东南亿万生灵涂炭,龙脉断绝,后果不堪设想!阳间之力,已难周全!弟子林羽,斗胆赴幽冥,欲借阴司之力,寻一线生机!然……”
林羽的目光扫过两位师兄身上的判官袍,眼中带着恳切与急迫:
“然监察殿因弟子前番‘劣迹’,怒火未消,弟子恐难有陈情之机!弟子恳请崔师兄、陆师兄!还有那位在监察殿的赵师弟!念在阳间危局,念在亿万生灵,念在我等同道浴血之情!助弟子一臂之力!”
他对着两位昔日的师兄,今日的判官,深深一揖:
“请两位师兄,代为通禀判官大人!将龟蛇毒瘤之危,阳间绝境之迫,如实上达!并请那位在监察殿的赵师弟,务必设法,让弟子能面见殿长陈情!此乃……破局唯一希望!弟子林羽,拜谢!”
崔守正和陆明远听完,脸上早已是骇然与震怒交织!
他们虽身死魂归,但护佑华夏之心未改!
听闻自己付出生命拔除的锁链,竟被敌人利用,演变成更可怕的毁灭毒瘤,而自己同门师长、亿万同胞正面临灭顶之灾,如何不怒?
如何不急?
“岂有此理!樱岛贼子!安敢如此歹毒!”
崔守正须发皆张,判官袍无风自动,手中的判官笔朱砂墨滴落,在乌木案上洇开一片刺目的红,如同燃烧的怒火!
“林师兄放心!”陆明远眼中精光暴射,清癯的脸上满是决绝,“此等关乎阳间存续、龙脉安危之大事,阴司责无旁贷!我二人虽为见习判官,位卑言轻,但拼着这身官袍不要,也定要将此讯息即刻上禀主判大人!赵师弟那边……”
他看向崔守正,两人眼神交汇,瞬间达成共识。
“我去找他!”崔守正斩钉截铁,“他在监察殿,比我二人更近核心!林师兄,您先在此稍候!城隍大人,烦请您照看林师兄!”
话音未落,崔守正的身影已化作一道玄黑流光,不顾判官仪态,直接冲出了侧殿,朝着监察殿方向疾驰而去!
陆明远则深吸一口气,整了整身上的判官袍,对着林羽和城隍郑重一礼,转身大步走向侧殿深处那扇通往主判官厅堂的厚重门户,背影带着一股风萧萧兮易水寒的决绝。
林羽看着两位师兄消失的方向,紧绷的心弦并未放松,反而更加沉重。
他知道,这只是叩开阴司大门的第一步,真正的难关,还在后面。
他强忍着身体的剧痛和神魂的眩晕,靠在冰冷的殿柱上,等待着那决定亿万生灵命运的回音。
城隍走到他身边,看着他那张毫无血色的脸,低声道:“现在,才算是真正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