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虎山灵官殿内的死寂与沉重,仿佛还粘附在车厢的每一个角落。
黑色商务车沉默地行驶在离开龙虎山的道路上。
张掌教最终没有当场处置守拙、守静两位长老,此事牵扯太大,关乎道门根基,更关乎那令人窒息的“神明消失”之秘,绝非简单的门规处置可以了结。
龙虎山需要时间,需要内部彻查与消化这惊天动地的信息。
林羽对此心知肚明,他此行的目的已达成——祭奠赵元朗英魂,揭穿亵渎之举,剩下的,便是龙虎山自己的风雨。
车内气氛压抑。
林羽闭目靠在椅背上,脸色依旧苍白,眉宇间的疲惫更深,仿佛刚才那场直面天地倾颓真相的风暴,又抽走了他残躯中本就所剩无几的生气。
黄语萱默默守在一旁,清澈的眼眸中映着林羽憔悴的侧脸,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担忧。
假赵元朗——或者说,赵元朗灵官在人世间那个同名同姓的血脉后裔——被安置在了后座另一边,不再像麻袋一样塞在后备箱。
随行的医护人员正在小心翼翼地处理他肩膀碎裂的伤口,酒精棉球擦过焦黑皮肉时,他疼得龇牙咧嘴,却连大声呻吟都不敢,只敢用畏惧的眼神偷偷瞟着闭目养神的林羽。
林羽能感觉到那目光。他缓缓睁开眼,目光落在那个狼狈不堪、因疼痛而扭曲的脸上。
血缘……香火……承受力……这些词汇在他脑中盘旋。
这个凡人,贪婪、市侩、懦弱,却偏偏是英魂留在世间的唯一血脉,还能承载那份本属于英烈的香火。
杀?罪不至死,且是赵灵官唯一的根。
放?他顶着赵元朗的名字,又有承受香火之能,难保不会再被有心人利用,玷污英名。
棘手。
林羽疲惫地揉了揉眉心,暂时压下这个难题。
他示意司机:“去……三僚村。”
车辆在沉默中转向,朝着赣省另一个方向驶去。
当车辆驶入三僚村地界时,气氛陡然一变。
村口古树依旧苍翠,村道整洁,空气中弥漫的不再是隔绝世外的阵法气息,而是浓郁的香火味和……一种沉甸甸的缅怀。
杨公祠。
曾经笼罩祠堂的、源自杨青玄布下的“一叶障目”和“鬼打墙”阵,已然消失无踪。
这座供奉着风水祖师杨筠松的古老祠堂,此刻人声鼎沸,却并非往日的清修静穆。
祠堂内外,黑压压挤满了人。
他们大多身着各色道袍或素色布衣,手持罗盘,背负卦袋,气质或沉稳或精干,皆是来自五湖四海的风水地师。
此刻,他们神情肃穆,眼神中带着深深的敬仰与哀思,秩序井然地排着长队,缓缓步入正殿。
正殿中央,杨筠松祖师神像前,新设了一座灵位。
灵位由上好的阴沉木所制,简朴而厚重,上书一行苍劲有力的大字:
杨公讳青玄尊灵之位。
下方,密密麻麻摆放着无数洁白的花束、新鲜的水果、以及点燃的长明灯。
每一位进入的地师,都会在灵位前深深鞠躬,甚至行跪拜大礼,献上自己带来的心香一瓣或随身携带的珍贵风水物件,表达对这位为护龙脉、以身殉道的风水界泰山北斗的无尽追思与崇高敬意。
香火缭绕,烛光摇曳,低沉的诵经声和压抑的啜泣声交织在一起,形成一种庄严肃穆又无比悲怆的氛围。
林羽的轮椅停在祠堂侧门,静静地看着这一幕。
杨青玄……这位一生低调、守护山川龙脉于无形的风水大宗师,在他生命的最后时刻,以最惨烈也最辉煌的方式,让整个风水界记住了他的名字,也让这古老的杨公祠,成为了承载无数同道哀思的圣地。
黄语萱推着轮椅,凭借着特殊的气质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气场,在拥挤的人群中分开一条通路,缓缓来到那肃穆的灵位前。
林羽示意停下。
他挣扎着,在黄语萱的搀扶下,极其艰难地再次从轮椅上站了起来。
每一次起身,都如同从泥沼中拔出深陷的双脚,牵动着全身断裂的经脉和胸口的空洞,带来钻心的剧痛。
冷汗瞬间浸透了他的鬓角。
但他站直了身体。
面向杨青玄那简朴厚重的灵位,林羽的眼神无比郑重,带着深深的缅怀、痛惜,以及一种同袍战友才懂的沉重。
他缓缓地、深深地三鞠躬。
每一次弯腰,都伴随着压抑的咳嗽和身体的剧烈颤抖,仿佛随时会倒下。
黄语萱紧紧扶住他,用自己单薄的身体支撑着他全部的重量。
祭拜完毕,林羽几乎虚脱,被黄语萱小心地搀扶着坐回轮椅,大口喘息,脸色白得吓人。
他没有在正殿久留,示意黄语萱推着他,穿过侧廊,走向祠堂后方清幽的院落。
前殿的喧嚣与香火味在这里淡去。
后院古树参天,绿意盎然,一片宁静。
一个穿着素色布衣、挽着发髻的妇人,正坐在石凳上,脸上带着温和而略带忧伤的笑容,看着院中一个十来岁的小男孩玩耍。
小男孩虎头虎脑,眼神清澈,手里拿着一柄与他身形似乎不太相称的古朴玉尺。
那玉尺长约二尺,非金非玉,质地温润又显沉重,通体刻满了繁复玄奥的山川河洛纹路,隐隐散发着一种与大地脉动相呼应的沉稳气息。
林羽的目光瞬间被那柄玉尺吸引——那是杨青玄的法器,杨公传承的象征量天尺!
妇人听到轮椅声,转过头来。
看到林羽和黄语萱,她脸上并无太多意外,似乎早已得到消息。
她站起身,拍了拍衣角,脸上带着一种历经巨大悲痛后沉淀下来的平静与坚韧,迎了上来。
“您就是林顾问吧?”妇人声音温和,带着赣南乡音的质朴,“青玄他……为国家捐躯,是他的荣幸,也是我们杨家的本分。劳烦领导亲自前来慰问,实在是……”
她微微躬身,语气诚恳:“国家对我们杨家,已经照顾得太多了,抚恤、安置、还有这么多地师同道的照拂……真的足够了。请领导放心,我们娘俩……很好。”
妇人言语朴实,没有一丝居功索求之意,只有发自内心的感恩和一种不愿再给国家添麻烦的坚持。
林羽靠在轮椅上,看着眼前这位坚强的遗孀,听着她的话语,心中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楚和敬意。
他缓缓摇头,声音嘶哑,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郑重:
“杨大嫂……误会了……”
“我此来……并非代表官方……慰问……”
他顿了顿,目光越过妇人,落在院中那个懵懂无知、正拿着量天尺好奇地看向这边的小男孩身上,眼中充满了复杂而深沉的承诺。
他收回目光,看着杨大嫂,一字一句,清晰地说道:
“我是……杨青玄的……战友。”
“今日前来……只为……”
“完成……对青玄兄……的承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