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公祠后院的悲恸与新生，被车轮碾过山路的声响抛在身后。
黑色商务车在沉默中驶离三僚村，驶向层峦叠嶂的鄂省。
车内，气氛有些微妙。
林羽靠在放平的座椅上，双目紧闭，脸色比离开龙虎山时更加灰败，气息微弱得几乎难以察觉。
杨公祠后院那场泣血祷告，几乎彻底榨干了他这具残躯最后一点元气。
黄语萱守在一旁，清丽的小脸绷得紧紧的，指尖始终萦绕着一丝温和的闾山真元，如同细线般小心翼翼地维系着林羽那随时可能熄灭的生命之火。
后座另一边，经过简单包扎、肩膀还固定着夹板的赵元朗，却显得异常……活跃。
他脸上没有了之前的恐惧和猥琐，反而充满了劫后余生的亢奋，以及一种近乎狂热的崇拜。
他偷偷瞄着前排闭目的林羽，眼神热切得几乎能灼伤人。
“林……林上仙……”他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声音带着抑制不住的激动和谄媚，“刚才……刚才在杨家后院……您……您那通天的本事……对天祷告……引动天威……连那千年古树都回应了……杨家嫂子哭得都……太……太神了！！”
他越说越激动，唾沫星子几乎要飞溅出来：“您简直就是活神仙下凡啊！什么龙虎山长老，什么高僧大德，在您面前那都是……”
“闭嘴。”黄语萱冰冷的声音如同淬火的匕首，瞬间切断了他的喋喋不休。
赵元朗一哆嗦，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但眼中的狂热并未熄灭，反而更加炽热。
他咽了口唾沫，身体微微前倾，带着一种豁出去的卑微和渴望：
“林……林上仙！小的……小的知道以前糊涂，干了蠢事！但……但小的现在是真的知道错了！求上仙……求上仙收我为徒吧！”
他声音带着哭腔，仿佛这是天大的恩赐：“小的……小的虽然不才，但……但小的能承受香火啊！您看！您那道神雷都没劈死我！这说明小的……小的跟道门有缘啊！求上仙开恩，指点迷津！小的愿意当牛做马，报答上仙！”
车厢里只剩下他粗重的呼吸声和引擎的嗡鸣。
林羽依旧闭目，仿佛沉睡，没有任何回应。
赵元朗等了片刻，心一横，竟挣扎着想从座椅上滑下来磕头：“上仙！求您了！收下我吧！我……”
“我说了，”林羽终于开口，声音嘶哑微弱得如同蚊蚋，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平静，“鬼谷传承……不适合你。”
他依旧没有睁眼，仿佛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事实。
“啊？”赵元朗愣住了，满腔热情被泼了盆冷水，不甘心地追问，“为……为什么啊？上仙！小的……小的可以学！可以……”
“不过……”林羽的声音再次响起，打断了他。
赵元朗眼睛瞬间又亮了，如同抓住了救命稻草，屏住呼吸。
“我倒是……认识一个人……”林羽的声音带着一种深沉的疲惫，语速缓慢，“他……或许……可以做你的师傅。”
“谁？！上仙您说！是谁？！”赵元朗激动得几乎要跳起来，肩膀的剧痛都忘了，身体前倾，恨不得把耳朵贴到林羽嘴边。
然而，林羽说完这句，便再次陷入了沉默。
任凭赵元朗如何急切地追问、赌咒发誓、甚至带着哭腔哀求，他都如同石雕般，再无只言片语。
赵元朗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抓耳挠腮，却又不敢真的去触碰林羽，只能眼巴巴地看着，心里如同被猫爪挠过一般，对那个神秘的“师傅”充满了无尽的好奇与猜测。
黄语萱冷冷地瞥了坐立不安的赵元朗一眼，那眼神如同冰水，瞬间让他老实下来，缩回座位，不敢再聒噪。
车内重新恢复了压抑的沉默，只有车轮碾过山路的声音，载着心思各异的三人，驶向那座承载着另一份沉重牺牲的仙山——武当。
当车辆终于驶入武当山景区深处，停在那座历经沧桑、气象万千的紫霄宫前时，迎接他们的阵仗，虽不及龙虎山掌教亲迎，却也足够庄重。
一位身着深青色道袍、面容清朗、目光沉稳、约莫四十余岁的中年道人，率领着七八位气度不凡的武当核心弟子，肃立在宫前广场。
道人周身气息圆融内敛，隐隐透出金丹初期的修为波动，正是接替殉道的王崇阳真人、新任的武当掌教——玄岳真人。
看到黄语萱推着轮椅上的林羽下车，玄岳真人立刻率众迎上，步伐沉稳有力。
“林顾问，黄同志，一路辛苦了。”玄岳真人的声音平和而带着一种内敛的敬意，目光落在林羽身上时，那份敬意中又多了几分难以掩饰的痛惜与凝重。
林羽在黄语萱的搀扶下，微微颔首，声音依旧虚弱：“玄岳……掌教……有劳……相迎。”
玄岳真人看着林羽那如同风中残烛般的状态，以及嘴角尚未干涸的血迹，眉头紧锁：“林顾问，你……”他欲言又止，最终化作一声沉重的叹息，“王师伯若泉下有知，定不忍见你如此……”
林羽轻轻摇头，目光越过玄岳真人，投向紫霄宫那庄严肃穆的重檐，投向更深处云雾缭绕的山峦，仿佛穿透了时空，看到了那位以太极真炁护持战友、最终与杨青玄一同燃尽生命、唤醒玄武真意、引爆龙脉反噬的武当掌教——王崇阳。
“我此来……”林羽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只为……祭奠……王崇阳掌教。”
玄岳真人闻言，神色更加肃穆，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光芒，有悲伤，有崇敬，也有对眼前这位拖着残躯、不远万里前来祭奠战友的英雄的深深感佩。
他侧身让开道路，做了一个请的手势：“林顾问，请随贫道来。”
玄岳真人亲自在前引路，黄语萱推着林羽的轮椅，后面跟着武当弟子以及忐忑不安的赵元朗，一行人沉默地穿过紫霄宫巍峨的殿宇，绕过回廊，走向后山一处清幽僻静、松柏环绕的殿宇。
殿门之上，悬挂着一块古朴的木匾，上书三个苍劲有力的大字：
“真武殿”
殿内，供奉着真武大帝那披发跣足、脚踏龟蛇、威震北方的巨大金身法相，神威凛凛，荡魔之意充斥殿宇。
而在真武大帝神像侧前方的供台上，没有金身，只有一方同样由阴沉木雕琢而成、简朴厚重的灵位。
灵位上的字迹，如同刀凿斧刻，带着一种沉甸甸的份量：
“武当山当代掌教 王公讳崇阳尊灵之位”
灵位前，香烛长明，几碟简单的素果供奉着。
殿内清幽肃穆，只有檀香袅袅。
玄岳真人及武当弟子在殿门口停下，神色庄严。
黄语萱将轮椅停在灵位前数步。
林羽的目光，落在那方简朴的灵位上。
王崇阳……那位总是面色红润、性情宽厚、一手太极真炁圆融无碍的武当掌教……如今，只剩下一方灵位。
龟蛇盘踞，深海之下，他与杨青玄一同燃烧生命，唤醒玄武残念，引爆龙脉反噬的画面，如同烧红的烙铁，再次烫在林羽残破的心神之上。
他深吸一口气，这动作再次牵动了致命的伤势，带来剧烈的咳嗽，鲜血从指缝渗出。
但他推开了黄语萱想要搀扶的手。
他双手死死抓住轮椅扶手，用尽残存的所有意志和力气，将自己残破的身躯，再一次……硬生生地撑了起来！
双腿如同灌铅，剧烈颤抖，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
他挣脱了轮椅的依靠，踉跄着，一步，一步，极其艰难地走向那方灵位。
每靠近一步，胸口的空洞道伤就仿佛被无形的力量撕裂一分。
终于，他走到了灵位前。
在黄语萱紧张的目光和玄岳真人等人肃穆的注视下，林羽对着王崇阳真人的灵位，如同在杨公祠、在鬼谷洞、在雾隐寺一般……
缓缓地、艰难地屈膝。
跪下！
膝盖撞击在冰冷的、带着岁月痕迹的金砖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他双手撑地，额头重重地磕下！
“咚！”
牵动肺腑，鲜血从嘴角滴落。
“咚！”
额上沾满尘土，汗如雨下。
“咚！”
……
三跪！
九叩！
九个沉重得如同敲击在灵魂上的响头！
每一次叩首，都仿佛在耗尽他最后一丝生命力。
当他完成最后一个叩首，挣扎着抬起头时，脸色已灰败如金纸，气息微弱得如同游丝。
他望着那方灵位，眼神中充满了对逝去战友的无尽缅怀、痛惜与告慰。
没有言语。
只有沉重的喘息，和那无法掩饰的、深入骨髓的疲惫与哀伤。
玄岳真人看着灵位前那道几乎被抽空了所有生机的残破身影，看着他每一次叩首都如同在燃烧生命，这位新任的武当掌教，眼中也泛起了难以抑制的悲怆与敬意。
他上前一步，对着林羽，也对着王崇阳真人的灵位，深深一揖，声音低沉而肃穆：
“林顾问……请节哀。”
“王师伯……走得其所。”
“武当山……永志不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