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二的暑假,对于大多数学生来说是放松和狂欢的代名词,但对于予乐安而言,却成了一段自我重建的漫长旅程。
他基本将全部的时间,都投入到了各种各样的志愿服务中。
清晨,当初升的太阳还未完全驱散夜露的清凉,他便已经出现在城市边缘的流浪动物救助站。
予乐安穿着旧t恤和工装裤清理笼舍,更换干净的饮用水,按照指导给一些性情温顺的猫咪喂药。
或者只是安静地坐在那里,陪伴那些因为被遗弃而胆怯不安的小狗,用轻柔的动作抚平它们的恐惧。
汗水浸湿了他的后背,手上偶尔会添上几道新鲜的抓痕或牙印,但他从未抱怨过一句。
看着那些小动物从最初的戒备到慢慢试探着靠近,最终信任地蹭着他的手心时,他死寂的眼底会掠过温暖的情绪。
午后最炎热的时分,当别人躲在空调房里享受清凉时,予乐安可能会出现在某个老旧社区的老年人活动中心。
他帮视力不好的王奶奶读远方的儿子寄来的信,一字一句,清晰而缓慢。
陪着子女都在外地的李爷爷下象棋,虽然棋艺不精,但耐心十足,听着老人絮絮叨叨地讲着过去的往事。
予乐安还会帮着工作人员整理捐赠来的旧衣物,分门别类,打包整齐。
他话不多,但手脚勤快,眼神真诚,那些孤独的老人们都很喜欢这个安静又善良的小伙子。
予乐安将自己原本就不多的零花钱和过年积攒的压岁钱都存了下来。
他每隔一段时间,会匿名向一些经过需要帮助的个案进行小额捐款,汇款附言栏里,永远是空白的。
予乐安还报名参加了环保组织的城市清洁活动,沿着河岸捡拾垃圾。
在血液中心血库告急时,他默默地走进采血屋,伸出手臂……虽然偶尔抽完血之后会感到不适。
予乐安做的都不是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只是一件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如同涓涓细流,悄无声息地汇聚着。
活宝有时会打电话叫他出去玩,他总是以有事婉拒。
他们不再勉强,只是偶尔会发条信息,告诉他“哥们儿一直在”。
这个暑假,予乐安晒黑了一些,人也清瘦了些,但眼神却不再像刚回学校时那样空洞麻木了。
当盛夏的蝉鸣逐渐减弱,秋意初显时,予乐安升入了高三。
开学第一天,他走进教室在自己的座位坐下。
周围是同学们久别重逢的喧闹和对高三生活的议论纷纷,他安静地拿出书本,准备开始新学期的课程。
阳光透过窗户,照在他摊开的书页上,也照在他那道几乎与肤色融为一体的淡色疤痕上。
予乐安抬起头,望向窗外湛蓝高远的天空,目光平静。
他还是那个予乐安,沉默,独来独往。
但他也不再是那个予乐安了。
“我的妈呀,这物理卷子是给人做的吗?”
晏淮序把脑袋往桌上一磕,发出沉闷的响声,“乐安,最后那道大题你做了没......给我瞅瞅,我感觉我脑细胞已经集体阵亡了。”
予乐安从堆满书的课桌上抬起头,眼下有淡淡的青黑,但眼神很静,他将自己的卷子推了过去。
晏淮序凑过去,夸张地“哇”一声:“你这步骤也太清晰了吧,我跟你说,我光是看题目给的图就晕了,你居然还能列出这么复杂的式子,你还是人吗?”他一边抄,一边啧啧称奇。
旁边的程究拍了下予乐安的肩膀:“乐安,深藏不露,这次物理你肯定又是前排。”
予乐安微微一笑算是回应,目光又落回了自己手头那本厚厚的错题本上。
那本子被他用不同颜色的笔标注得密密麻麻,像一幅精密的地图。
“你也别太拼了,”晏淮序抄完题,把卷子还回来,看向予乐安手边那本巨着,忍不住说,“你看你这黑眼圈,快赶上熊猫了,晚上又熬到几点?”
“还好。”予乐安言简意赅。
“还好是有多好?”程究拿起予乐安桌角那张手写的作息表,念出声来,“五点四十起床,六点至七点……我的天,予乐安,你这日程表比校长行程还满,生产队的驴都不敢这么使。”
晏淮序一把抢过来看,也瞪大了眼:“凌晨五点四十,兄弟,你是靠光合作用活着的吗?”
面对朋友夸张的惊叹和担忧,予乐安沉默了一下,才轻声说:“睡不着,不如起来看书。”
这话半真半假。
真的是,他的确常常在凌晨醒来,心头像是压着什么,无法安眠。
假的是,并非“不如”看书,而是他需要用这种严苛的填充,来占据每一寸可能被杂乱思绪入侵的时间。
每一次演算,每一次背诵,都像是在加固内心的堤坝。
活宝对视一眼,他们没再追问,晏淮序把作息表轻轻放回原处,嘟囔了一句:“那你中午必须跟我们去吃饭,不能再啃面包了。”
予乐安点了点头。
他的努力并非徒劳,下一次物理课上,老师果然重点表扬了他。
底下响起一阵小小的骚动,许多目光投向予乐安,有羡慕,有佩服,也有探究。
予乐安低着头,只有他自己知道,内心并非毫无波澜。
他听到内心深处一个微弱却清晰的声音在对那个远去的影子说:看,没有你定义的优秀,我照样可以站在这里,我的价值,不需要任何人来盖章认证。
下课铃响,晏淮序立刻搂住他的脖子,笑嘻嘻地说:“走,物理之星,今晚小卖部,我请客,给你补充脑力。”
予乐安被他勒得晃了一下,这次他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个比较明显的笑。
“一瓶矿泉水就行。”
“那怎么行,至少得加根火腿肠。”程究在一旁起哄。
喧闹声中,予乐安轻轻吸了口气。
十月的晚自习,窗外秋风渐起,卷着枯黄的落叶。
教室里只剩下笔尖摩擦纸张的沙沙声,如同秋蚕啃食桑叶,透着一股消耗生命的疲惫。
予乐安维持着同一个姿势已经快两个小时,对着一道数学压轴题,眉心拧成了一个结,脸色在日光灯下显得有些苍白。
突然一只温热的手掌重重拍在他肩膀上,打断了他几乎钻入牛角尖的思绪。
“走走走,收工了,再学下去脑子要冒烟了。”
予乐安还没反应过来,旁边的程究已经利落地合上他的习题册,把笔从他指间抽走:“就是,你看你这脸,跟试卷一个颜色了,出去透口气,跑两圈,回来效率更高。”
“我……”予乐安想拒绝的。
“我什么我,”晏淮序直接把他从座位上拽起来,“这是课间休息,强制性的!”
操场跑道上人影稀疏,只有几个同样出来放风的住校生,一开始,予乐安跑得有些僵硬,心思还黏在那道未解的难题上。
活宝一左一右陪着他,并没有像往常一样嬉笑打闹。
沉默地跑完一圈后,晏淮序才开口,声音在奔跑的喘息中显得有些模糊:“乐安,有时候吧,我觉得你把自己绷得太紧了。”
但他没看予乐安,像是在对空气说话。
程究接过话头,语气轻松了些:“跟上了发条似的,咱又不是机器,得劳逸结合,你看你上次月考,就是太紧张才在基础上丢分,多亏啊。”
予乐安喘着气,没说话,但脚步渐渐跟上了他们的节奏。
汗水慢慢从额头渗出,身体在运动中舒展开来,那种精神上的滞涩感,真的随着汗水一点点被排出体外。
......
如果说活宝是情感上的支撑,那么闻也,就是予乐安在学业战场上最可靠的智库和战略顾问。
周六的下午,学校难得放了半天假。
教室里空荡荡的,只有予乐安和闻也还留在座位上。
予乐安对着几所目标院校往年的录取分数线,眉头紧锁,眼神里是显而易见的迷茫。
院校、专业、城市、未来……
这些词汇像一团乱麻,让他无从下手。
闻也抱着一摞刚打印好的资料走过来,说:“看你纠结半天了,”
他把一份整理好的表格放在予乐安面前,“这是我根据你最近五次模考成绩,加权平均后,筛选出的稳妥和保底院校清单,附带了它们优势专业的近三年分数线波动。”
表格清晰明了,数据详实,旁边还用批注的形式简要点评了不同专业的课程强度和就业倾向。
予乐安有些愕然地接过那份厚厚的资料,指尖感受到纸张的微凉。“你什么时候整理的?”
“就这几天课间顺手弄的。”闻也语气平淡,他拉过椅子坐在予乐安旁边,指着表格:
“你的优势在物理,逻辑思维强,所以,在专业选择上,可以偏向工科、计算机或者金融数学这类对理科要求高的方向,能最大化你的优势,避开波动科目的影响。”
他用手指点着几个学校的名字:“比如这所A大,它的计算机科学专业极强,但对语文单科有最低要求,你最近几次语文成绩刚好卡在线上,有点危险,可以作为冲刺目标,而这所b大,工科底蕴深厚,录取线相对稳定,你的分数把握很大,是很好的稳妥选择。”
闻也的分析条理清晰,完全基于数据和逻辑,剥开了笼罩在未来的那层迷雾,为予乐安勾勒出一条清晰可见的路径。
予乐安静静地听着,心中的迷茫和焦虑,在那冷静的声音和确凿的数据面前,渐渐平息。
他看着闻也,很轻地说了一句:“谢谢。”
闻也目光回到自己手头的书本上:“不用,信息整合和分析,本身也是一种复习。”
高三上学期期中考试后,班主任要求大家初步拟定目标院校,用以激励和定位。
晚自习时,同学们互相传阅着《报考指南》,窃窃私语声中充满了对未来的憧憬与忐忑。
十二月的午后,为了备战即将到来的全市联考,年级组织了尖子生加强培训。
课间休息时,予乐安和闻也并肩靠在走廊尽头的栏杆上,望着楼下在寒风中缩着脖子奔跑去小卖部的同学,短暂地放松着紧绷的神经。
旁边站着几个其他班的学霸,正热烈地讨论着什么。
声音不大,但在相对安静的走廊里,清晰地传了过来。
“听说了吗?沈行,就去年转去走那个,这次又搞出大动静了。”
“怎么了?他又怎么了?”
“还能怎么,竞赛呗,物理全国决赛,一等奖,排名靠前,听说很多名校招生办都已经联系他了,保送估计稳了。”
“我靠,真是牲口啊……走到哪儿都是焦点。”
“人家那脑子,跟咱们不是一个构造的……”
沈行......
予乐安搭在栏杆上的手瞬间收紧,冰凉的金属触感直透心底。
他感觉周围的空气凝固了,那些议论声变得遥远而模糊,只有那个名字在脑海里不断回响。
予乐安的脸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白了一下,嘴唇抿成一条苍白的直线。
闻也就站在他旁边,敏锐地察觉到了他瞬间的变化。
他将身体朝予乐安的方向侧了侧,形成了一个微妙的姿态,隔开了那边隐约投来的目光。
那阵尖锐的刺痛来得快,去得也快。
予乐安垂下眼睫,盯着自己因为用力而骨节发白的手指,沉默了几秒。
他无声地吸了一口气,再缓缓吐出,没有对闻也解释什么,转过身,声音有些低哑地说:“回去吧,快上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