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伯沈大山依旧憨厚,但眼神有点飘忽,似乎在憋笑。
二伯沈大河肩膀可疑地耸动了一下,赶紧低下头假装研究自己粗糙的手指。
小叔沈大海脸又红了,这次是憋笑憋的,他死死咬着下嘴唇,目光在地板上乱瞟。
亲爹沈大壮本人,那张黝黑的脸“唰”地一下红到了脖子根,头埋得更低了,恨不得把整个人缩进地缝里,搓手搓得更快了,仿佛要把手心搓掉一层皮。
亲娘林氏捂着嘴,肩膀也在微微颤抖。
几个小豆丁不明所以,但看着大人们奇怪的表情,也眨巴着大眼睛不敢出声。
老太太干咳了两声,脸上的皱纹都挤在一起,努力想摆出一个“这都不是事儿”的表情,但那笑容怎么看怎么尴尬,带着点老底被揭穿的窘迫。
“这个......这个嘛......” 老太太眼神飘忽,声音也虚了几分,干笑了两声,“呵呵,囡囡啊,你......你这小脑瓜子转得还挺快哈......”
沈泠壹依旧面无表情,静静地看着她,等待一个合理的解释。那眼神,清澈又直接,看得老太太头皮发麻。
“咳!” 老太太清了清嗓子,破罐子破摔般,语速飞快地解释,“原本!原本是叫大湖的!跟你小叔大海刚好配一对儿!山河湖海,多齐整!”
她顿了顿,脸上露出一种不堪回首的、混合着无奈和好笑的表情:“可......可坏就坏在咱这地方的口音上!”
老太太模仿着某种口音,压低了声音,绘声绘色:“那会儿你爹才三岁,刚会跑,皮得很!有一回在村头老槐树下玩泥巴,不知道咋的跑远了,找不着了!可把我急坏了!我就扯着嗓子满村喊啊:‘大湖——!大湖——!你在哪儿呢?!’”
钱老太太的声音陡然拔高,模仿着当年焦急的呼唤。
“结果你猜怎么着?” 老太太一拍大腿,表情变得极其无奈,“那会儿村里有个耳朵有点背、刚从外乡搬来的李老头!他听见我喊‘大湖’,愣是听成了‘大虎’!”
“哎哟我的老天爷!” 老太太表情夸张地学着那李老头当时的样子,瞪大眼睛,一脸惊恐,“‘大虎?!山上有大虎进村了?!快抄家伙啊!’”
“好家伙!” 钱老太太的声音充满了戏剧张力,“这一嗓子可了不得!整个落月湾都炸了锅!锄头、镰刀、扁担、烧火棍…能拿的家伙什全抄起来了!连村头王寡妇都拎着擀面杖冲出来了!乌泱泱几十号人,跟打了鸡血似的,喊着号子就往村后头山上冲!说是要为民除害,打大虫!”
沈泠壹:“……”
冰灰色的瞳孔里罕见地闪过一丝愕然。打......虎?因为名字口音?
“结果呢?” 二伯沈大河终于忍不住了,肩膀抖动着,小声接话,语气里满是幸灾乐祸,“结果一群人撵得满山跑,最后在河沟边草窝里,把正撅着屁股掏鸟蛋的三弟给薅出来了!那场面......啧啧,几十把锄头镰刀对着一个三岁娃的屁股蛋子......”
“噗嗤......” 小叔沈大海实在没憋住,笑出了声,赶紧捂住嘴。
沈大壮的头埋得更低了,红晕已经从脖子蔓延到了耳朵根,整个人像只煮熟的大虾。
钱老太太没好气地瞪了沈大河一眼,继续对沈泠壹说:“从那以后啊,全村人一听‘大湖’这俩字就条件反射想抄家伙!村长都找上门了,苦口婆心地说:‘老沈家的,给孩子改个名儿吧!这名字......太费家伙什儿了!’”
老太太摊了摊手,一脸“我也很无奈”的表情:“没法子啊!为了咱落月湾的锄头镰刀能多活几年,也为了你爹的屁股蛋子安全,只能改了!叫大壮!结实!扛造!听着就安全!”
“噗——哈哈哈哈!” 这次连大伯沈大山都忍不住了,发出闷雷般的笑声。
林氏也捂着嘴笑出了眼泪。几个小豆丁虽然没太听懂,但看大人们都笑了,也跟着咯咯傻笑起来。
沈泠壹看着眼前这荒诞又充满烟火气的场面,再看看角落里恨不得原地消失的亲爹沈大壮。
她沉默了片刻,那张平静的小脸上,嘴角极其细微地、几不可察地向上牵动了一下。
她点了点头,声音依旧是平板的,但似乎带上了一丝难以察觉的......了然?
“哦。明白了。” 她总结陈词,目光平静地扫过沈大壮那红得发亮的后脑勺,“所以,壮是壮了点。” 顿了顿,她补上了致命一击,“就是没打成虎。”
“噗——!” 刚止住笑的沈大河再次破功。
沈大海笑得直捶墙。
沈大壮猛地抬起头,一脸震惊加委屈地看着自家闺女,那眼神仿佛在说:闺女,你是亲生的吗?!
钱老太太看着沈泠壹那张一本正经说着“打虎”的小脸,再看看自家老三那副生无可恋的样子,终于也绷不住,拍着大腿哈哈大笑起来,眼泪都笑出来了。
小小的茅草屋里,充满了快活的空气(和沈大壮无声的悲鸣)。
“好了好了!人也认完了!时间不早了!” 钱老太太一挥手,终结了这场大型认亲(围观)现场,“囡囡累了一天了,赶紧去歇着!老大媳妇!带囡囡去她屋!”
大伯娘李氏立刻应声:“哎!囡囡,跟大伯娘来!”
沈泠壹跟着李氏穿过堂屋,走向角落一个用薄木板隔出来的小门。
李氏推开门,一股混合着新木头和干草的味道扑面而来。
“囡囡,你看,这就是你的屋!” 李氏的声音带着点献宝的意味,侧身让开。
沈泠壹迈步进去。
房间很小,大概只有七八平米。土坯墙,茅草顶,泥土地面。但收拾得异常干净整洁。
靠墙摆着一张用新木板钉成的简易小床,上面铺着厚厚的、散发着阳光味道的干稻草,稻草上铺着一床虽然旧但洗得发白、打着补丁的粗布床单。
床头还放着一个同样用新木头钉的小矮柜。墙角堆着一小捆码放整齐的干柴。
唯一的光源,是窗台上一个巴掌大的小瓦罐,里面装着一点灯油,一根灯芯草发出微弱的光。
这......就是沈家能拿出的、最好的“闺房”了。
比起尚书府那雕梁画栋、熏香缭绕的“囚笼”,这里简陋得像个窝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