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辰宴的余波尚未完全平息,听雨轩内却已恢复了往日的秩序与宁静。那场“社交战役”虽然消耗了静姝大量心力,但也带来了意想不到的好处——府中众人,尤其是那些心思各异的亲戚,更加确信这位嫡女是真的“病弱难支”,短期内应当不会再轻易前来试探,让她得以继续安心“养病”。
这日,林承泽前来探望时,带来了一个消息。
“姝儿,明日苏全会过来给你请安,顺便汇报一下各处产业的近况。”林承泽语气平常,仿佛在说一件再自然不过的事情。
苏全。这个名字静姝并不陌生,那个沉甸甸的紫檀木盒里,关于母亲庞大嫁妆产业的资料中,这个名字出现的频率极高。他是母亲苏清婉当年的陪嫁大掌柜,能力出众,忠心耿耿,在母亲去世后,依旧兢兢业业地打理着所有产业,是连接静姝与那笔巨额财富最关键的人物。
静姝点了点头,表示知道了。她明白,这不仅仅是简单的“请安”和“汇报”,这是父亲在为她铺路,让她开始正式接触和掌控属于自己的经济命脉。也是苏全,这位母亲留下的老臣,第一次正式拜见他年幼的新主。
对于见外人,静姝本能地排斥。但她也知道,苏全是绕不开的人。她沉吟片刻,对林承泽道:“爹爹,就在书房吧。设一道屏风。”
林承泽立刻明白了女儿的意思,这是社恐的自我保护,也是大家闺秀不见外男的礼数,更是保持主人神秘感与威严的一种方式。他欣然应允:“好,爹爹来安排。”
次日巳时初,听雨轩书房内已然布置妥当。一道六扇的紫檀木嵌玉石花鸟屏风,将书房隔成了内外两间。静姝坐在屏风后的软榻上,手边放着一杯温水,以及几张她提前写好的要点。白芷侍立在屏风内侧,负责传递物品和低声回话。林承泽并未在场,他将这场会面完全交给了女儿。
很快,院外传来脚步声,赵嬷嬷引着一个人走了进来。
“小姐,苏全掌柜到了。”赵嬷嬷在屏风外禀报。
“请进。”静姝的声音透过屏风传来,带着孩童的软糯,却并无怯意。
一个身着藏蓝色直缀、年约四旬、面容清癯、眼神精干的中年男子迈步走了进来。他步履沉稳,目光快速而恭敬地扫了一眼屏风,便垂首肃立,躬身行礼,姿态一丝不苟。
“小人苏全,给小姐请安。恭祝小姐芳辰安康。”他的声音平和稳重,带着经年历练出来的沉静。
“苏掌柜不必多礼。”静姝的声音依旧平静,“母亲在世时,多赖苏掌柜尽心。这些年,辛苦你了。”
苏全心中微动,这位年幼的小姐,开场白倒是得体,没有寻常孩童的懵懂,也没有骄纵之气。“不敢当小姐‘辛苦’二字。蒙先夫人信重,托付家业,小人唯有竭尽全力,以报知遇之恩。打理好产业,本是分内之事。”
寒暄过后,苏全便开始汇报。他显然做了充分准备,账目清晰,条理分明。从各处田庄的春耕情况、预计收成,到各间铺面的营收盈亏、货物周转,再到山林、货栈的运营,都说得简明扼要,重点突出。他语气平稳,数据确凿,显示出极强的专业能力和掌控力。
屏风后,静姝安静地听着。苏全的汇报堪称完美,账面上看,所有产业都在稳健运行,盈利可观。这确实是一位极其出色的职业经理人。
然而,静姝要听的,不仅仅是完美的报表。她前世虽然不是商界精英,但信息爆炸时代带来的见识,以及空间图书馆中那些关于经济、管理的海量知识,让她拥有了超越这个时代的视角。
待苏全汇报告一段落,屏风后安静了片刻。苏全垂手等待,心中并无太多波澜。在他看来,这位年幼的小姐能安静听完已是不易,或许会象征性地问几句,然后他便可以告退。
然而,接下来响起的声音,却让他平静的心湖骤然泛起了涟漪。
“苏掌柜打理得当,账目清晰,辛苦了。”静姝先肯定了一句,随即话锋一转,问题如同细密的针,精准地刺向几个关键点,“只是,我有几处不明,还想请教苏掌柜。”
“小姐请讲。”苏全神色不变,姿态却更加恭敬了些。
“京郊三处田庄,水田占比七成,去岁亩产稻谷皆在两石上下,与周边田庄持平。我观农书有载,若能改良稻种,或精进堆肥之法,亩产或可提升。不知庄子上可有尝试?或有否困难?”
苏全心中微微一怔。亩产?改良稻种?堆肥?这可不是一个深闺稚女会关心的问题,而且切入点如此精准!他收敛心神,谨慎回答:“回小姐,田庄沿用旧法,确未有大改。提升亩产非一日之功,需投入大量人力物力反复试验,且成效难料,故而……”
“嗯,我明白。”静姝没有追问,转而问道,“西市玲珑阁,主营珠宝首饰,客源多来自官宦富商之家。然则,近年来同类铺面渐多,竞争日剧。苏掌柜可知,铺中常客与散客比例几何?何种品类利润最厚?货品更新周期是多久?可有固定渠道获取新奇式样?”
这一连串的问题,更是让苏全暗自吃惊。客源结构、利润分析、更新周期、供应链……这完全是资深东家盘问大掌柜的架势!他原本准备好的那些泛泛之谈完全派不上用场,只能凭借扎实的功底一一回答,心中却已掀起了惊涛骇浪。这位小姐,绝非等闲!
“通州货栈,依托漕运,南北货物流转便利。除却自家货物,承接外单盈利几何?可有拓展仓储、或是分包转运等业务的想法?”
……
几个问题下来,苏全后背已然沁出细汗。他忽然意识到,屏风后的那位,不是在不懂装懂地刁难,而是真正切中了这些产业目前存在的、或潜在的发展瓶颈!她的问题,角度刁钻,思路清晰,完全不像个孩子,甚至比他接触过的许多老东家看得更远、更细!
就在苏全心中震撼,态度愈发谨慎恭敬之际,屏风后的声音再次响起,这一次,不再是提问,而是给出了具体的建议。
“苏掌柜,我有些浅见,你可姑且一听。”静姝的声音依旧平淡,“比如玲珑阁,可否试行‘会员制’?设定不同等级,依据消费额区分,高等会员可享受新品优先预览、定制服务、甚至是掌柜亲自接待。目的在于稳固核心客源,提升其忠诚度与消费意愿。”
苏全眼睛猛地一亮!会员制?分级服务?这想法……闻所未闻,却直击要害!将有限的精力投入到最有价值的客户身上!
“再如,我们名下亦有粮铺。寻常米面利润微薄,可否在年节前后,推出‘精品礼盒’?将上等香米、各色珍稀豆类、或是庄子上的特产干果,搭配精美包装,定位为送礼佳品?价格可适当提高,目标客群便是那些追求体面、又嫌采购搭配麻烦的富户?”
精品礼盒?差异化营销?苏全只觉得脑中仿佛有惊雷炸响!这完全是将普通的粮食做出了花样,开辟了新的市场和利润点!
屏风后的静姝,又简单提了关于田庄尝试轮作、货栈拓展信息服务等几点想法,每一个都让苏全有种茅塞顿开、豁然开朗之感。
他之前那份因对方年幼而潜藏的、微不可查的轻视之心,此刻已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难以言喻的震惊与敬佩。
他终于明白,侯爷为何如此郑重其事,为何要将这庞大的产业完全交到这位年幼的小姐手中。这哪里是什么都不懂的孩童,这分明是……天生的商业奇才!是继承了先夫人聪慧,甚至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的存在!
苏全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的激动,整理了一下衣袍,对着屏风,深深地、心悦诚服地拜了下去,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郑重与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小姐大才,思虑之深,见解之卓绝,令苏全……汗颜,受教!”
“今日一席话,胜读十年书。小姐所提诸策,小人回去后定当细细揣摩,尽快拟定细则,再呈报小姐定夺!”
这一拜,他拜的不仅是主人的身份,更是拜服于那份超越年龄的智慧与远见。
屏风后,静姝轻轻“嗯”了一声,并未有多余表示。只有她自己知道,刚才那番对话,也耗费了她不少心神。但效果是显着的。
她成功地在一开始,就树立起了不容置疑的权威,赢得了这位关键人物的真心敬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