庭院里,墨竹带着人搭建葡萄架连廊的动静轻微而有序,如同春日里万物生长的背景音,并不扰人。林静姝的大部分时间,依旧沉浸在她那被层层改造得愈发舒适便捷的内院堡垒之中。
然而,再精妙的宏观设计,有时也会被一些微不足道的细节所干扰。
这日午后,静姝正埋首于书案前,研究着一本从空间图书馆“借阅”出来的、关于此世矿产分布的孤本笔记。她看得入神,感到些许口渴,便习惯性地将手伸向书桌的左侧——按照她潜意识里的预期,那里应该放着她常用的那个天青釉莲花盏,里面是温度适口的、用灵泉水冲泡的茉莉香片。
指尖触及的,却是一片空茫。
她微微一怔,从书卷中抬起头。书桌左侧空空如也,只有光滑的木质纹理和透过窗纸的、柔和的光线。她的茶杯,不见了。
目光在宽大的书桌上扫视,终于在右侧堆放杂记的一摞书册旁,看到了那只熟悉的茶杯。想必是之前白芷为她添水后,顺手放在了那里。
只是一个极其微小的位置变动。
但就在那一瞬间,一种极其细微却清晰的烦躁感,如同水底冒起的小气泡,悄然浮上静姝的心头。那感觉转瞬即逝,若非她对自己情绪感知极其敏锐,几乎难以捕捉。它并非恼怒,更像是一种……预期被打破的不适。就像一段流畅的乐章里,突然插入了一个不和谐的音符,虽然轻微,却足以让追求完美韵律的耳朵感到刺挠。
她需要她的东西,永远在她预期的地方。不需要寻找,不需要确认,伸手即得。这种绝对的确定性,能给她带来一种深层的、精神上的放松与掌控感。
她沉默地拿起茶杯,啜饮了一口微凉的茶水,目光却再次落在书桌上。点心碟子有时在中间,有时在右边;常用的那支狼毫笔,有时横在笔山上,有时又斜靠在砚台旁;甚至连她惯常搭在椅背上的那条薄绒毯,也并非每次都折叠成同样的形状。
这些看似无伤大雅的“不固定”,平日里被她沉浸在书籍或思考中时忽略,但一旦意识触及,便如同光滑丝绸上隐藏的细小疙瘩,开始变得难以忍受。
她的社恐,不仅是对人群和目光的畏惧,更是对失控环境和无序状态的深度不适。外在的喧嚣可以用高墙厚帘隔绝,内在的秩序,则需要由她自己来亲手铸造。
这种对“固定秩序”的需求,在此刻变得无比清晰和迫切。
她放下茶杯,没有继续看书,而是站起身,缓步在内院各处巡视起来。
从书房到卧室,从临窗的软榻到梳妆台前,从浴室到那间小小的茶歇角……她的目光如同最精细的尺规,丈量着每一处空间的物品摆放。
在卧室,她看到昨夜换下的寝衣被丫鬟收走清洗,新送来的那套柔软的棉质寝衣,虽然叠放整齐,却并未放入她惯常取用的那个雕花梨木衣柜的左手边第二个抽屉;梳妆台上,几支常用的素银簪子和那对润泽的珍珠耳珰,散落在锦盒之外,并未归入指定的绒布格位。
在浴室,虽然新打造的浴桶和即将完工的热水系统代表了便利的巅峰,但旁边架子上搭着的棉帕、放置皂角浴盐的小篮子,位置也并非分毫不差。
这些微小的变量,堆积起来,便构成了一种潜在的无序。对于极度依赖熟悉环境和固定流程来获取安全感的静姝而言,这无异于一种能量损耗——她需要分出一丝心神,去适应、去寻找,去重新建立认知地图。
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她转身,回到了书房,声音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确定:“白芷。”
一直候在外间随时听命的贴身大丫鬟立刻应声而入。白芷心思细腻,观察力极强,早已察觉到小姐似乎比平日里更沉默了一些,像是在思考什么重要问题。
“小姐?”白芷轻声询问。
静姝没有绕圈子,直接点明核心:“白芷,我发现内院各处物品的摆放,尚有可以改进之处。”
白芷心中一凛,立刻反省是否是哪里出了疏漏,让小姐不快了。“请小姐示下。”
“并非你们做得不好。”静姝看出她的紧张,语气放缓了些许,“而是我希望,一切都能更有‘秩序’。这种秩序,于我而言,至关重要。”
她开始具体阐述,声音清晰而平稳:
“首先,是这书房。”她指向书桌,“我的茶杯,无论何时,只要不在使用中,就必须放在书桌的左上角这个位置。”她用指尖在桌面上轻轻一点,划定了一个无形的区域。“而点心碟子,则永远放在右上角。笔墨纸砚,用完后必须立刻清理,笔归于笔山固定位置,砚台置于右前方,镇纸放在左侧书堆旁。这张书桌,它每个区域的功用,必须是固定的,不容更改。”
白芷凝神静听,眼神由最初的疑惑逐渐变得清明。她跟随小姐日久,深知小姐不喜意外,追求极致的安宁与掌控。此刻小姐提出的要求,并非吹毛求疵,而是这种心性在生活细节上的自然延伸。她立刻应道:“奴婢明白了。书桌乃小姐日常处理要务、静心阅读之所,秩序井然,方能心无旁骛。”
静姝点点头,对白芷的理解能力十分满意。她接着走向卧室,白芷紧随其后。
“卧室亦然。”静姝打开衣柜,“寝衣,永远放在左手边第二个抽屉。日常更换的常服,按季节和颜色,固定放在第一、第三抽屉。首饰,”她走到梳妆台前,“每一件常用之物,都必须有固定的锦盒或格位,用完即刻归位,不得散落在外。”
她又指向临窗软榻:“榻上的靠枕,须按大小和软硬程度,从左至右排列。那条常用的薄绒毯,折叠后永远放在榻尾。”
接着是浴室:“毛巾,按大小和用途,挂在固定的架格。皂角、浴盐、香膏,皆有其固定的容器和摆放位置,不得混淆。”
她环视着整个内院,做出了最终的总结:“简而言之,白芷,我希望在这听雨轩内院,大到家具陈设,小到一针一线,都遵循‘物归其位’的原则。任何物品,都应有其唯一的、固定的‘家’。我不需要思考某物在何处,只需要伸手,它就必须在我预期的地方。”
白芷将小姐的话一字不落地记在心里,她仿佛看到了一张无形的、极其精细的网格,正在覆盖整个内院,每一个网格都对应着一样物品的固定坐标。这并非苛刻,而是一种深层次的需求,关乎小姐内心的宁静与安全感。
“小姐,奴婢完全明白了。”白芷的语气郑重而坚定,“您追求的是绝对的掌控与心安。这并非琐事,而是内院管理的根本。请您放心,从今日起,奴婢会制定详细的内务规章,将您指定的每一样物品的位置都明确下来,并严格督导赵嬷嬷和所有内院丫鬟执行。绝不让任何微小的错位,扰乱您的清静。”
白芷的执行力是毋庸置疑的。从这天起,听雨轩内院悄然掀起了一场无声的“秩序革命”。
白芷召集了赵嬷嬷和所有在内院伺候的丫鬟,开了一个简短而严肃的会议。她没有过多解释原因,只是清晰地颁布了新的内务条例——一本由她亲自记录、不断补充的“物品定位手册”。
手册上详细记载着:
“书房区域:小姐常用天青釉莲花盏,永置书桌左上角边缘三寸处。点心碟,永置右上角。紫毫笔,用毕洗净,笔尖朝上,置于青玉笔山左起第二位……”
“卧室区域:棉质寝衣,叠放整齐,存入梨木衣柜左二抽屉。素银簪一对,永置梳妆台黑绒首饰盒内左格……”
“浴室区域:厚棉面巾,挂于竹架从上数第二格。沐发皂角,永置白瓷荷叶碟中……”
起初,丫鬟们还有些不习惯,偶尔会顺手将茶杯放在桌中,或将寝衣放入别的抽屉。但每次,白芷都会立刻发现,并温和却坚定地纠正。赵嬷嬷也在一旁帮衬,强调这是小姐的特定习惯,必须严格遵守。
渐渐地,这种“物归其位”的行为,从需要提醒的规则,变成了所有内院人员肌肉记忆般的本能。
效果是立竿见影的。
几天后,林静姝再次沉浸在书海时,感到口渴,手无需抬起,几乎是无意识地就伸向了左上角。指尖传来温润瓷器的触感,分毫不差。她拿起茶杯,饮一口温热的香片,整个过程流畅自然,思绪没有丝毫被打断。
她想在软榻上小憩,伸手向榻尾,那条折叠得棱角分明的薄绒毯就在那里。她想沐浴后擦拭身体,那条厚软吸水的棉巾永远挂在熟悉的位置。
一种难以言喻的舒畅感,如同温润的泉水,悄然浸润着她的身心。那种因微小不确定性而产生的、潜藏的焦虑感,正在被这种绝对的秩序所抚平。她的内院,终于从物理上的舒适,进化到了精神上的绝对契合。
任何物品都在预期之中,任何动作都无需额外思考。这种极致的秩序感,为她本就宁静的“咸鱼”生活,扫清了最后一丝尘埃,留下了一片纯粹、可控、令人心安的绝对领域。她的堡垒,至此,在内里也达到了坚不可摧的完美状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