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倦在生死线上挣扎了整整十二天。
这十二天里,苏晚晴如同一个被设定好程序的机器,重复着看护、记录、偶尔协助医生的枯燥工作。心底那丝不该有的“心疼”并未消散,却也被她强行冻结在理智的冰层之下,与日益清晰的交易目的分隔开来。她观察沈倦每一次细微的好转迹象——体温趋于稳定,伤口红肿消退,偶尔无意识的肢体活动增多——心中计算的,都是他何时能清醒到可以进行“有效沟通”。
阿默遵守承诺。在沈倦脱离生命危险、从深度昏迷转入浅度昏迷,偶尔会对强烈刺激产生皱眉、手指微动等反应后的第三天,他安排了一次短暂的“会面”。
不是沈倦清醒地与她对话,而是阿默利用沈倦在半梦半醒间的模糊意识,通过反复的、引导性的低语,试图唤起他对“安全屋”相关指令的记忆,并由苏晚晴在一旁倾听和记录片段信息。过程并不顺利,沈倦的反应时断时续,吐出的词语含糊不清,夹杂着梦呓和痛苦的呻吟。但苏晚晴还是从那些零碎的词句中,拼凑出了几个关键的地理坐标片段、一个加密通信频段的代号,以及一个只有沈倦和极少数核心人员知道的、用于验证身份的动态密码生成规则。
这远非完整的地址和权限,但已是宝贵的钥匙碎片。阿默承诺,一旦沈倦完全清醒,会尽快安排正式的问询。
然而,沈倦的清醒过程,比他身体的恢复更为缓慢和……诡异。当他终于能够长时间睁开双眼,眼神却是一片空茫的混沌,仿佛不认识周围的环境和人。他对阿默的呼唤反应迟钝,对医生的检查表现得顺从却茫然。对于苏晚晴,他的目光有时会停留得稍久一些,那眼神里没有往日的温柔、占有或审视,只有一种深不见底的疲惫,和一丝……近乎孩童般的、困惑的依赖?
医生私下对阿默和苏晚晴解释:严重失血、长时间缺氧、叠加严重的全身性感染和败血症,可能对大脑高级功能,特别是与记忆、认知、情感相关区域造成了暂时性或永久性的损伤。“他现在的心智,可能退行到了某个非常早期的、或者受损的状态。需要时间观察,进行系统的神经评估和康复训练,才能判断能恢复多少。”
苏晚晴听着,心中一片冰凉的荒谬。沈倦,那个操控人心的魔鬼,可能变成了一个……认知受损的“孩子”?这算什么?另一种形式的报应?还是命运更加残酷的玩笑?
又过了一周,沈倦的身体状况进一步好转,可以倚靠着坐起,进食流质食物,进行简单的肢体活动。但他的认知状态依旧徘徊在迷雾中。他能听懂一些简单的指令,记得阿默,但对更复杂的问题、对过往的经历、对自己的身份,似乎都笼罩在一片空白或混乱之中。
直到某天下午,苏晚晴例行给他喂水时,沈倦忽然抬起那只未受伤的右手,非常缓慢地,握住了她拿着水杯的手腕。
他的手指冰凉,力道很轻,却让苏晚晴浑身一僵。
他看着她,那双曾经深邃如寒潭的眼眸,此刻却清澈得近乎透明,里面映出她有些惊慌的脸。他看了很久,久到苏晚晴几乎要挣脱。然后,他极其缓慢地,用嘶哑干裂的声音,吐出几个字:
“……疼。”
不是命令,不是质问,甚至不是对她说的。更像是一种无意识的、对自身处境的微弱感知和流露。
苏晚晴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捏了一下,猝不及防的酸涩猛地冲上鼻腔。她迅速垂下眼,掩饰住瞬间的失态,尽量平稳地将水杯凑近他唇边:“喝水。”
沈倦乖乖地就着她的手喝了几口,然后松开了她的手腕,重新靠回枕头,闭上眼睛,仿佛刚才那短暂的清醒和触碰耗尽了力气。
那天之后,沈倦的“清醒”时刻似乎多了一些,但依旧碎片化,且极不稳定。有时他会长时间望着窗外发呆;有时会对突然的声响表现出惊惧;有时会无意识地重复几个简单的词语;更多的时候,他只是沉默地躺着,眼神空茫。
阿默尝试与他进行更深入的沟通,提及沈家、沈晋、“先生”、甚至林婉秋的名字,沈倦要么毫无反应,要么露出痛苦困惑的表情,将头转向一边,拒绝交流。唯有在提到“念念”和“安安”时,他的眼睫会剧烈地颤动几下,嘴唇无声地蠕动,但最终也说不出什么。
苏晚晴冷眼旁观这一切。她知道,从这样的沈倦口中,恐怕很难再完整地逼问出安全屋的全部细节了。阿默之前承诺的“正式问询”,似乎也变得遥遥无期。失望和焦躁如同野草,在她心底滋生。难道她这些天的忍耐和付出,最终要落空?
就在她几乎要放弃从沈倦这里获得信息的希望时,转机以一种意想不到的方式到来。
那是在沈倦能下床进行短距离行走的第二天。阿默陪他在庭院里缓慢踱步,苏晚晴跟在几步之外。沈倦走得很慢,脚步虚浮,大部分重量靠在阿默身上。阳光透过树叶洒下斑驳的光点,落在他依旧苍白的脸上。
忽然,他停下脚步,抬起头,望向远处围墙外隐约可见的城市天际线,看了很久。然后,他转回头,目光掠过阿默,最终落在了苏晚晴身上。
那眼神不再空茫,有了一瞬间的、极其复杂的凝定。虽然依旧疲惫,却似乎穿透了层层迷雾,短暂地触碰到了某种深层的认知。
他对着苏晚晴,用那依旧嘶哑、却清晰了许多的声音,一字一句,极其缓慢地说:
“走。”
苏晚晴愣住。
沈倦的目光转向阿默,语气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属于他旧日威严的残影,虽然微弱,却清晰:“阿默,送她和孩子走。去……瑞士。或者任何她想去的地方。切断……和沈家所有的线。干干净净。”
阿默显然也震惊了,他扶着沈倦的手臂微微收紧:“倦少,您是说……”
“我累了。”沈倦打断他,声音低了下去,带着浓重的倦意,目光重新变得有些涣散,仿佛刚才那片刻的清醒耗尽了所有心力。“这里……太脏了。她们……不该在这里。”
他顿了顿,似乎想再说些什么,最终却只是疲惫地挥了挥那只未受伤的手,示意阿默照做,然后便不再看他们,重新将目光投向远方的天空,仿佛那里有什么吸引他的东西。
苏晚晴站在原地,如同被施了定身术。血液在耳中轰鸣。走?他放她走?还让她带走念念和安安?甚至……切断与沈家所有的联系?这算什么?迟来的良知发现?还是他心智受损后的胡言乱语?
阿默迅速恢复了冷静,他深深看了一眼沈倦的背影,然后转向苏晚晴,眼中是前所未有的郑重:“苏小姐,请您回房稍候。我需要确认倦少的意思,并立刻着手安排。”
接下来的几个小时,这座隐蔽的住所如同精密的仪器般高速运转起来。阿默进出了沈倦的房间数次,进行了长时间的、低声的交谈。苏晚晴无从得知具体内容,只能从阿默越来越凝重却也越发决断的神色中猜测,沈倦的指令是明确且坚决的。
傍晚时分,阿默找到苏晚晴,将一份厚厚的文件夹和一串钥匙放在她面前。
“这是倦少名下,在瑞士、新西兰、加拿大等地,完全独立、与沈氏集团及任何已知关联企业都无任何法律或财务牵连的四处房产的完整产权文件、安保系统密码、以及当地可靠律师和资产管理人的联系方式。”阿默语速很快,但清晰,“这是其中三处的实体钥匙和门禁卡。第四处在瑞士,采用全生物识别,您的信息已经录入,抵达后直接认证即可。”
他又推过来一部全新的、经过最高级别加密处理的卫星电话和一台特制笔记本电脑:“专用通讯设备,里面只有一个加密号码,是我的。必要时联系。电脑可以安全访问一个独立的信托基金账户,里面有足够您和孩子们长期舒适生活的资金,来源绝对干净,定期由专业机构审计。账户操作权限已经移交给您。”
最后,他取出一张机票和一份崭新的护照:“明天早上八点的航班,直飞苏黎世。护照是真实的,用了您原本的身份信息,但通过特殊渠道处理,在常规系统中暂时‘隐形’。念念和安安小姐已经由我最信任的另一组人,从之前的安全屋秘密转移,他们会在苏黎世机场与您汇合。”
一切安排得滴水不漏,迅速得让苏晚晴有种不真实感。她看着眼前这些东西,代表自由、安全、与过往彻底割裂的可能,却感觉不到丝毫喜悦,只有一片茫然的沉重和……一丝莫名的空落。
“他……沈倦,到底怎么了?”她终于问出了口,声音干涩。
阿默沉默了片刻,才低声道:“倦少的大脑损伤情况比预想的复杂。他有很多记忆似乎丢失或混乱了,情绪和认知也不稳定。但……有些根深蒂固的东西,或许反而清晰了。比如,对您的……愧疚?或者,只是单纯觉得,您和孩子们离开这个泥潭,才是正确的。”他顿了顿,“他坚持要切断所有与沈家的明暗线,包括‘先生’那条线。这意味着,从今往后,他和沈氏,以及相关的一切,将不再能成为您的庇护,但也同样,不再是您的威胁。您将真正自由,但也将独自面对外部世界可能的风险。”
自由。独自。
这两个词在苏晚晴心中激荡。她梦寐以求的自由,竟然以这种方式,从沈倦口中,以一种近乎“赦免”的姿态,递到了她手中。而代价是,她失去了那个虽然扭曲、却曾为她挡过子弹、此刻心智破碎的男人的任何潜在“庇护”,也失去了从他口中逼问出一切真相的机会。
“他以后……怎么办?”她听到自己问,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
阿默的眼神黯了黯:“我会留下,照顾倦少。处理与沈家、与沈晋的……后续。这是他的选择,也是我的责任。”
苏晚晴没有再问。她拿起机票和护照,指尖冰凉。明天,她将带着孩子们,飞向一个没有沈倦、没有沈家、没有“先生”的、未知的国度。像断线的风筝,终于挣脱了掌控,却也失去了与地面那根牵扯的、令人憎恶又无比熟悉的线。
她看向沈倦房间的方向。门紧闭着,里面一片寂静。
恨意未消,疑惑未解,那丝可悲的“心疼”依旧存在。但一切,似乎都要在此刻,被强行画上一个仓促的、充满缺憾的句点。
她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默默收起了所有阿默给她的东西,转身走向为自己安排的房间。背影挺直,却带着一种沉重的、仿佛被抽空力气的滞涩。
自由来了,以一种最意想不到的方式。而她,需要时间去学习,如何承受这份轻如鸿毛、又重若千钧的,失重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