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厅里弥漫着烤苹果派逐渐浓郁的甜香,却驱不散两人之间冰冷的凝滞。沈倦那句“看看你们过得好不好”和“也想……看看你”,轻飘飘地落下,却像投入深潭的石子,激起的只有苏晚晴心底更深的戒备与嘲讽。
“现在看到了。”苏晚晴的声音没有一丝波澜,目光清冷如阿尔卑斯山巅的雪,“我们很好。不劳沈先生挂心。如果没别的事……”她的话未尽,送客之意已昭然。
沈倦却仿佛没听懂,或者,他根本不在意她的逐客令。他没有动,目光依旧锁在她脸上,那眼神里有什么东西在沉淀,在翻滚,最终化为一种近乎固执的专注。
“晚晴,”他再次开口,这一次,声音里多了一丝不同寻常的紧绷,那是一种极力控制却仍泄露端倪的涩然,“我……有话想对你说。”
苏晚晴的心猛地一沉,不好的预感攫住了她。她下意识地想打断,想逃避,但沈倦没有给她机会。
“我知道,我对你做过的事……不可原谅。”他语速很慢,每个字都像是从沉重的过往中艰难剥离出来,“那些所谓的‘治疗’,那些谎言,那些控制……我都知道。那不是爱,是……掠夺,是囚禁。”
他承认了。如此直接,如此平静。没有辩解,没有借口,只是陈述一个冰冷的事实。这比任何激烈的否认或虚伪的忏悔,都更让苏晚晴感到毛骨悚然。他清醒地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却依然做了。
“我从小在那个家里长大,”沈倦的目光似乎飘远了一瞬,看向窗外连绵的雪山,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遥远而真实的痛楚,“见惯了虚伪、算计、弱肉强食。我母亲……他们毁了她,也试图毁掉我心中所有关于美好的东西。”他收回目光,重新看向苏晚晴,眼神复杂得令人心碎,“我变得只相信掌控,只相信将一切我想要的东西牢牢抓在手里,按照我的意愿去塑造。我以为那样……就不会再失去,不会再有不确定的恐惧。”
他顿了顿,似乎在组织语言,也似乎在克服某种巨大的阻力。“遇见你的时候……你带给了我一个煎饼,那种纯粹的、没有被那个家的污秽沾染过的东西。我……我想要它。用最错误、最卑鄙的方式,占有了它,并试图按照我扭曲的理解去‘保护’它、‘完善’它。我以为那样,就能把光留在身边。”
苏晚晴僵硬地站在那里,听着他剖析自己扭曲的内心。恨意在胸膛里灼烧,几乎要破膛而出。他凭什么?凭什么在造成如此巨大的伤害后,用这样一番看似真诚的“告白”来搅动她已经结痂的伤口?就因为他有一个悲惨的童年?那她和林晓梦呢?她们的人生又算什么?
“沈先生,”她终于开口,声音因为极力压抑而微微发颤,“你的过去,你的痛苦,我很遗憾。但这不能成为你伤害他人、剥夺他人人生的理由。你对我所做的一切,不是爱,甚至不是占有欲能简单解释的。那是犯罪。”
沈倦的眼神因为她的话而剧烈地闪烁了一下,闪过一丝清晰的痛楚,但他没有反驳,只是点了点头,艰涩地说:“释。是犯罪。我无法辩解,也无法挽回。”
他向前走了一小步,拉近了些许距离。苏晚晴立刻警惕地后退,背脊抵住了冰冷的厨房岛台边缘。
沈倦停下脚步,看着她戒备的姿态,眼底的痛色更深。他闭了闭眼,再睁开时,里面只剩下一种近乎孤注一掷的、褪去所有伪装的赤诚与……脆弱。
“晚晴,”他看着她,一字一句,清晰而缓慢地说,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我知道我现在说这些,很可笑,也很无耻。但是……我……我爱你。”
空气仿佛在这一刻彻底冻结。
苏晚晴瞪大了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他,以为自己听错了。爱?这个字眼从沈倦口中说出来,带着血淋淋的过往和无法磨灭的伤害,显得如此荒谬、如此刺耳、如此……令人作呕。
“或许从一开始,我的方式就完全错了,扭曲得可怕。或许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我自己都分不清那到底是什么。是执念?是占有?还是对某种缺失的疯狂补偿?”沈倦的声音低哑下去,带着一种自我剖析的残酷,“但当我躺在老宅地下室,以为自己快要死的时候;当我醒来后,大脑一片混乱,却唯独记得要阿默送你们走的时候;当我在病床上,看着你……即使带着恨意和恐惧,却依然在照顾我的时候……我才慢慢明白,或者说,不得不承认。”
他的目光深深望进她眼底,那里有悔恨,有痛楚,有疲惫,还有一种她从未在他眼中见过的、近乎卑微的恳求:“我做了不可饶恕的事,伤害了你,也扭曲了我们之间可能有的、任何正常的情感。我不求你原谅,我知道那不可能。但是……晚晴,我爱你。不是作为一件‘作品’,不是作为一个替代品,也不是作为任何扭曲欲望的投射。我爱你,苏晚晴,这个真实的、坚韧的、即使被我伤害得遍体鳞伤,却依然能带着孩子们在这里努力生活的你。”
他停顿了很长时间,胸口微微起伏,仿佛这番告白耗尽了所有心力。“我说这些,不是想打扰你现在的生活,也不是想奢望什么。我只是……欠你一个真相。关于我内心最深处,那个连我自己都曾不敢直视的、丑陋又可悲的真相。你可以恨我,应该恨我。但至少……让你知道,那个囚禁你、伤害你的疯子,心里……并非全然没有真实的情感。哪怕那情感诞生于错误,包裹着罪恶,但它……是真的。”
客厅里陷入死一般的寂静。只有烤箱“叮”的一声,提示苹果派烤好了。甜腻的香气更加浓郁,却与此刻凝重的气氛格格不入。
苏晚晴怔怔地看着他,大脑一片空白。恨意、愤怒、悲哀、荒谬感、还有一丝连她自己都唾弃的、因为这番极致坦诚而引发的微弱震动……各种情绪在胸腔里冲撞、撕扯,让她几乎无法呼吸。
他爱她?多么讽刺,多么残忍的告白!用最错误的方式开始,用最惨痛的伤害铺路,在一切无法挽回之后,才姗姗来迟地奉上这颗沾满血迹的、名为“爱”的苦果。
她该感到被侮辱,该厉声斥责,该将他赶出去。可是,看着他眼中那片褪去所有伪装的、近乎破碎的真诚与卑微,看着他因为这番告白而显露出的、前所未见的脆弱,她喉咙像是被什么堵住了,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迟来的真相,比持续的谎言更令人心碎。迟来的爱,比从未有过更让人绝望。
她张了张嘴,最终,却只是用尽全身力气,挤出一个冰冷到极致、也疲惫到极致的声音:
“说完了吗?说完了,请你离开。”
她没有回应那个“爱”字,甚至没有多看一眼。只是转过身,走向烤箱,机械地戴上隔热手套,打开烤箱门,将烤得金黄酥脆的苹果派取了出来。动作连贯,背影挺直,却带着一种仿佛下一秒就会碎裂的僵硬。
沈倦站在原地,看着她决绝的背影,眼底最后一丝微弱的光,也渐渐熄灭了。他没有再说话,只是默默地拿起自己的大衣,转身,轻轻拉开了门。
阿尔卑斯山傍晚的冷风灌了进来,吹散了客厅里甜腻的香气,也吹散了那句沉重无比的告白留下的最后一点余温。
门,在他身后轻轻关上,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咔哒”声。
苏晚晴保持着取出苹果派的姿势,一动不动。滚烫的烤盘隔着隔热手套灼烧着她的掌心,很疼。但她仿佛感觉不到,只是怔怔地看着眼前金黄酥脆、散发着甜蜜香气的派,视线却一片模糊。
眼泪,终于无声地,大颗大颗地滚落下来,滴在滚烫的烤盘边缘,瞬间蒸发成一小缕白气,消失无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