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
“你什么你?”张姐打断她,“赶紧重拖!拖不干净今天别吃饭!”
常莹握着拖把杆,她看向收银台,红梅低着头,没看她。
她咬咬牙,去卫生间洗拖把。
水声哗哗响。
张姐得意地撇撇嘴,继续擦桌子。擦到红梅旁边时,她压低声音:“红梅,看见没?就得这么治她。不然她真把自己当个人物了。”
有些人的优越感,就像腋下的狐臭,自己闻不到,却能把别人熏个跟头。
红梅没抬头,翻了一页账本。
“你看着办。”她说。
张姐笑了,笑得很满意。
常莹洗完拖把回来,重新拖地。这次用力了,拖把在地上蹭得吱吱响。
拖到张姐脚边时,张姐“哎哟”一声跳开:“你往哪儿拖呢?没看见我站这儿?”
“你站这儿我怎么拖?”常莹没好气。
“你不会说一声?‘张姐,让让’?这话不会说?”张姐瞪她,“没教养!”
常莹火了,把拖把往地上一杵:“张春兰,你够了!”
“我怎么够了?”张姐嗓门亮起来,“我说错了?”张姐往前一步,“我告诉你,常莹,在这儿就得守这儿的规矩。不想干,就滚。”
“你——”
“你什么你?”张姐往前一步,胸脯挺得老高,“我告诉你常莹,在这个店里,红梅是老板,我也是老板。你,就是个打杂的!打杂的就得听指挥,让你干嘛就干嘛,听见没?”
常莹气得浑身发抖。
打工人的怨气就像冬天的静电,碰哪电哪,最后疼的还是自己。
大玲从后厨出来,身上汗湿透了,额前的头发贴在脸上。手里端着洗好的碗。她看了一眼,没说话,走到消毒柜前放碗。
放完了,她走到红梅面前,搓了搓手:“红梅,这会不忙了,我想回去办点事,可以吗?”
红梅抬头:“什么事?”
大玲有点不好意思,脸微微红了:“就……一点私事。”
红梅看她那样子,心里明白了,笑了笑:“那好,你去吧。路上慢点。”
大玲点点头,转身去拿包。刚走到门口,一辆银色的微面停在店门口。是老夏的车。
老夏坐在车里,没下来。他上次被常莹那一下搞怕了,不敢再进店。就坐在车里等。
大玲看见车,脸更红了。她推开门走出去,快步走到车边,拉开车门坐进去。车开走了。
中年人的爱情像二手交易,但二手货有二手货的好——不指望它崭新如初,也就不怕它再有刮痕。大玲要的不是浪漫,是一个能并肩抵挡寒风的身子。暖和就行,管那身子之前暖过谁。
张姐和常莹都看见了。
张姐在心里哼了一声。肯定两个人去睡觉的。等不及了。大玲这骚货。老夏也不是好东西,老婆才死了几年,就急着找下家。两人肯定一见面就干柴烈火,床板都得摇散架。
张姐心里那点有限的想象,像生了锈的锁,只能打开最底下那层装着男女脐下三寸事的抽屉。
常莹也看着车开走。
她心里不是滋味。
大玲也带两个孩子,是个寡妇。长得也没多好看,就是普通。可人家就能找到男人,还是开小汽车的男人。
她自己呢?男人跟野女人跑了,不要她了。她一个人带着三个儿子,住在快要塌的土房里。没人要她,没人看得上她。
她觉得自己不比大玲差。大玲能干,她也能干。大玲会做饭,她也会。大玲长得一般,她也一般。
凭什么大玲能找到,她找不到?
嫉妒是穷人的春药,喝下去浑身燥热,醒过来更加空虚。
她想,等这几个月干完,好好表现,让红梅给她也介绍一个。红梅认识人多,肯定有合适的。她要求也不高,老实,能干活,不嫌弃她有三个儿子就行。
女人的可怜与可恨,常常同根同源。都是那点求而不得的暖,在心里熬干了,变成了怨,又凝结成了算。
可红梅会给她介绍吗?不会。红梅巴不得她过得不好。
常莹想着想着,又委屈起来。她拿起拖把,用力拖地,把气都撒在地板上。
人心是间狭小的阁楼,既供奉着恩情的牌位,也堆满了嫉妒的尘埃。常莹就在这阁楼里打转,一会儿摸摸牌位觉得自己高尚,一会儿被尘埃呛得满腔怨毒。
日子像翻书一样快,转眼就到了十二月二十七日。
天阴了一整天,这会儿开始飘雪。雪不大,细密的,像盐粒子,簌簌地落下来。地上已经铺了薄薄一层,白茫茫的。
下午放学了,校门口挤满了学生,推着自行车,说说笑笑往外走。呼出的气变成白雾,在冷空气里散开。
英子推着车出来,身上穿了件红色的羽绒服,帽子上一圈白色的毛边。下面是黑色的牛仔裤,雪地靴。头发扎成丸子头,戴了条米色的围巾,裹得严严实实。
她站在门口等。
周也推着车过来了。他穿了件黑色的羽绒服,拉链拉到下巴。下面是深蓝色的牛仔裤,运动鞋。头发剪短了,利落,脸上没什么表情,但看见英子时,眼睛亮了一下。
王强也来了,裹得像只熊。黄色的羽绒服,鼓鼓囊囊的,帽子戴上只露出眼睛。他推着车,车把上挂了个塑料袋,里面装着书。
“英子姐!”他挥手。
张军最后出来。他穿得单薄,灰色的夹克,下面是条旧裤子,膝盖处磨得有点亮。没戴围巾,脖子露在外面,冻得有点红。
“人都齐了?”英子问。
“齐了。”周也说。
“走吧。”
四个人推着车往外走。雪落在车把上,落在肩头,落在睫毛上。英子眨眨眼,雪花化了,湿漉漉的。
路上车多,骑不快。他们并排着,慢慢骑。
“今年咱们过生日,在哪过啊?”王强问,声音闷在围巾里。
张军说:“去年是红梅阿姨安排的。今年我妈也搬来了,要不然让我妈安排吧?到我家过。”
周也说:“到我家也行。让我妈准备。”
王强赶紧说:“去我家也可以!我妈估计也下班了,让她做几个硬菜!”
三个人说完,都看向英子。
英子骑在前面,围巾遮住半张脸,只露出眼睛。她想了想,说:“还是去我家吧。自在一点。”
“可是红梅阿姨身子不方便做饭啊。”张军说。
“我做啊。”英子回头看了他们一眼,眼里带着笑,“我们晚上吃火锅。简单又省事,还暖和。”
王强一听“火锅”,眼睛都亮了:“好啊好啊!火锅好!我要吃羊肉卷,牛肉卷,虾滑,毛肚……”
“你猪啊你。”周也笑他。
“哼!”王强不服,“英子姐做的饭,我能吃三碗!”
张军也笑了:“行吧,听女领导的。”
周也点头:“听女领导的。”
英子脸一红,转过头去:“谁是你领导。”
雪还在下,落在他们头发上,肩上。四个少年骑着车,在雪地里穿行。车铃叮叮当当响,笑声飘在风里。
幸福面馆,晚上。雪下大了,鹅毛似的,一片一片往下落。街上人少,店里也冷清。今天没几个客人,桌椅空了大半。
老刘回来了,在厨房收拾。大玲也在,准备明天的馅料。张姐在前厅擦玻璃,哈一口气,擦一下,玻璃上留下一道道水痕。
常松是早上回来的。
他穿了件深蓝色的棉袄,胡子没刮,看起来有些疲惫。回来后就一直帮着老刘干活,搬面粉,倒垃圾,没闲着。
红梅挺着大肚子坐在收银台后面。肚子已经很大了,像扣了个锅。她坐着都费劲,得靠。
常莹不在店里,她回家了。说是家里有事,其实是受不了张姐的刁难,躲回去了。
张姐擦完玻璃,走到收银台边,压低声音:“红梅,你这肚子……我看着都怕。真不去医院养着?”
红梅摇头:“去养什么啊?那么贵。不去。也没啥事,在家挺好的。”
“可你这都快生了。”张姐皱眉,“万一有点什么事,哪来得及?”
“我注意着呢。”红梅说。
张姐还想说什么,看见常松从厨房出来,手里拎着一袋垃圾。她眼珠一转,走过去。
“常松,你出来一下。”
常松愣了一下:“啥事?”
“出来说。”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