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日清晨,薄雾如纱,笼罩着巨鹿校场。
乡勇营的操场上,士卒们终于勉强完成了三人盾枪联动的队列合练。
动作依旧松垮,节奏错乱,但至少不再有人倚枪打盹,也无人公然喧哗。
教官喊一声“列阵”,全营竟真的动了起来,尽管那阵型歪斜得像一张被风扯破的网。
赵云立于点将台边缘,目光缓缓扫过全场。
他没有怒斥,没有责罚,甚至连眉头都未皱一下。
反而转身对身后亲兵淡淡道:“传令下去——凡今日达标者,饷银加半;连续五日达标,全家纳入屯田优抚,免三年赋税。”
此言一出,原本死气沉沉的营地骤然泛起涟漪。
饷银加半,已是重赏;而屯田优抚更是直击人心——这意味着家中老小能分得良田,旱涝有保,战时亦受军粮接济。
对于这些出身寒门、世代为兵的士卒而言,这不只是恩惠,是希望。
更令人意外的是,赵云亲自提来十副新制皮护腕——黑牛皮鞣制,内衬棉布,腕口嵌铜扣,既防磨损又显威仪。
他缓步走入队列,亲手为五名动作最标准的小卒佩戴。
“你叫陈二?”他看向一名满脸尘灰却站姿笔挺的年轻人。
“回……回将军,小人陈二,原是真定城外佃农。”
“很好。”赵云点头,“从今日起,记功一次,调入预备亲卫组。”
掌声未起,眼红先至。
不少老兵低头看着自己磨破的手套和开裂的护臂,心中翻涌起不甘与悔恨。
他们曾以为这位少年将军只是冷面无情,如今才明白,他是把尊严与前程,明明白白摆在了训练场上。
有人悄悄退到营角,开始一遍遍练习步伐节奏;有人围在一起,低声讨论如何配合才能更快完成协同推进。
唯有一人,伫立在阴影里,面色铁青。
张强站在自家营帐前,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他曾是这支队伍的灵魂,是兄弟们口中的“张大哥”。
可现在呢?
士兵们争先恐后地模仿那套“木偶式”的操典,只为博一个加饷、一块护腕、一句夸奖。
他们的眼神变了,不再是看袍泽,而是看阶梯——而他这个旧主,反倒成了挡路的石头。
“呵……”他冷笑一声,声音低哑如砂纸摩擦,“用钱买忠心?你以为这样就能换走他们的念想?”
可他知道,人心正在滑走。
比人心更让他恐惧的,是那无处不在的沉默监视。
此时,在城北高坡之上,听风楼顶层的铜铃阵正微微震颤。
闻人芷盘膝坐于中央,双耳微动,仿佛能听见百步之外落叶触地之声。
她闭目凝神,十指轻拂悬垂的青铜铃舌,每一记细微的响动都在她脑海中化作图像与轨迹。
近两日来,她夜夜守在此处。
不是为了监听敌国密语,也不是破解朝堂暗讯,而是捕捉那些不该出现的声音——比如,凌晨寅时三刻,从军营东侧排水渠方向传来的马蹄声。
第一次,她以为是巡哨疏漏。
第二次,她记下了时间:寅时三刻整,三骑进出,蹄音轻快,刻意避开关卡巡视路线。
第三次,就在昨夜,同样的频率,同样的路径。
这不是偶然。
她立即调取“天听”布防图——这张由听风谷百年积累绘制而成的隐秘地图上,清晰标注着巨鹿城内外所有通风口、暗渠、废弃地道。
那条排水渠蜿蜒通向城外一片荒废陶窑,而那里,正是三个月前袁绍细作朱昀潜入的起点。
“他在利用旧线。”闻人芷睁开眼,眸光锐利如刀,“张强……你在等援兵。”
她不动声色,当即命林杏伪装成洗衣妇,在渠口泥地撒下掺铁粉的细沙——此沙极细,沾附于马蹄不易察觉,却能在磁石感应下显形。
次日清晨,林杏回报:渠口泥地中发现清晰马蹄印七道,其中一道后蹄留有异样钉痕——钉头呈三角菱形,非汉制,倒与冀州北部乌桓骑兵所用马掌极为相似。
“果然是袁军旧部。”闻人芷指尖轻点地图一角,“他们准备从东渠潜入,借南门之乱破城。”
消息以密鸽送出,半个时辰后,落于赵云案头。
帅帐之中,烛火跳动。
赵云静坐良久,手中摩挲着一枚从缴获信物中提取的铜钉——正是那枚三角菱形马掌残片。
他闭眼,万象天工开启。
脑海之中,无数信息飞速流转:张强过往战绩、言行偏好、人际关系、情绪波动曲线;乡勇营近三日操练数据变化;南门守备轮值表;夜间巡哨路线;甚至包括昨夜他焚烧草图时手指颤抖的幅度……
一切线索交织成网,真相浮出水面。
这不是简单的怠训抗令。
这是一场精心策划的里应外合——张强欲借“三训制”激起旧部怨愤,制造混乱,待袁军夜袭之时,开南门引敌入城,一举颠覆根基。
“时机选在七日后……”赵云睁眼,唇角微扬,毫无怒意,只有一丝近乎冰冷的兴味,“正好。”
他提笔写下三道密令,分别封入漆匣。
第一道,交予张合:“即日起,在城西虚设‘龙骧亲卫集训营’,广布旌旗,日日操演,扬言七日后举行选拔大比,凡胜出者授铁牌、赐宅邸、妻族免税。”
第二道,递给黄忠:“今夜起,弓营轮值守南门,每两个时辰高呼警语一次——‘谨防奸细!’‘烽燧勿熄!’不必查实,只造声势,扰其心神。”
最后一道,他亲自执笔,修改明日操典内容。
原定的“盾阵推进”训练,改为“夜间突袭演练”。
内容如下:酉时三刻集结,全员轻装,持火把模拟夜战行军,主将亲率亲卫试阵,路线经由南门、东渠、校场西侧高地,全程逾十里,限时两个半时辰。
命令尚未下达,风声已悄然流出。
当夜,军中私语四起。
“听说了吗?将军要亲自带队夜演!必经南门!”
“还说要从中挑选二十名勇士,直入亲卫核心……”
“张校尉那边还在犹豫什么?机会可不等人啊。”
而在乡勇营深处,张强独坐帐中,听着外面窸窣议论,脸色阴晴不定。
案上,一枚完整的铜牌静静躺着,纹路深邃,边缘刻有“辰七”二字——那是袁军内线联络的最后确认信号。
窗外,乌云渐聚,遮住了本就不亮的星月。
他的手慢慢伸向枕下,握紧了那枚即将送出的信物。
第七日……就快到了。第七夜,乌云蔽月,天地如墨。
巨鹿南门一段烽燧悄然熄灭,火光断绝,仿佛被一只无形之手掐灭。
风自城外荒野卷来,带着潮湿的泥土腥气与战前特有的死寂。
张强立于城楼暗影之中,目光死死盯着东方官道尽头——那条通往废陶窑的排水渠出口,此刻正隐隐传来马蹄踏泥的闷响。
来了!
他唇角微微扬起,眼中燃起久违的炽热。
七日筹谋,人心动摇,军中怨气积压如弓满弦,只待这一夜爆发。
只要袁军主力趁乱破城,他便可顺势夺门,重掌兵权,甚至……成为袁本初帐下新晋功臣。
“将军有令!”他低喝一声,身旁两名亲信立即散开,一队乡勇奉命前往校场“追查逃卒”,实则引开南门守备。
巡哨调离,烽燧断讯,南门防线出现一道致命缝隙。
蹄声渐近,密集如雨,震得城墙砖石微颤。
百骑、两百骑……看规模,至少是袁绍麾下一曲精锐铁骑!
张强深吸一口气,手已按在腰间令旗之上,只等敌骑现身便挥旗为号,打开城门。
可就在此刻——
西侧高地骤然爆起火把长龙!
不是一支,而是数百支,如赤蛇腾跃,自校场方向疾驰而来,速度极快,阵型严密,竟成三面合围之势!
火光映照下,铁甲泛着冷幽幽的黑光,马蹄裹布,唯余刀锋破风之声。
“黑甲亲卫?!”张强瞳孔骤缩,心脏猛地一沉。
为首之人银甲白马,长枪斜指,正是赵云!
他怎会在此?!试阵不是定在明日子时吗?!
不等他反应,城楼之上忽有一声清啸划破长空——黄忠立于箭楼最高处,弓如满月,箭若流星,“嗖”地一声钉入张强脚前青砖,箭尾犹自震颤,其上赫然缠着一面被射落的令旗!
“奉令缉拿通敌逆首,抗拒者同罪!”黄忠声如洪钟,震得城头瓦砾簌簌而落。
张强踉跄后退,脸色惨白如纸。
他猛然意识到——所谓“夜间突袭演练”,根本不是虚晃一枪的幌子,而是真实行动!
只是时间被赵云悄然提前了两个时辰,专为瓮中捉鳖!
亲卫铁流已至,三百黑甲瞬间封锁城门内外通道,长枪如林,寒芒逼人。
张强欲拔剑反抗,却被两名亲兵从背后扑倒,重重摔在地上。
“你……你们早就知道了?”他嘶吼,眼中尽是不甘与惊惧。
无人回应。一柄冰冷的刀尖抵住他的咽喉。
当夜,帅府密审。
搜身时,从其贴身内袋中取出一封密信,墨迹未干,盖有袁军副将印鉴;另有一半虎符,与半月前失踪的北营调兵凭证完全吻合。
赵云端坐案后,神色平静,仿佛只是查验一份寻常军报。
他缓缓翻阅供词,指尖轻点纸面,万象天工悄然运转——将张强每一句辩解、每一个微表情、每一次呼吸节奏都纳入分析,最终拼凑出完整的阴谋链条:勾结袁军旧部,借操练生怨,制造混乱,里应外合,夺城献降。
证据确凿,无可抵赖。
次日清晨,校场肃立。
一万将士列阵无声,空气凝重如铅。
赵云立于高台,声传全场:“镇北营校尉张强,犯三罪:一曰勾结外敌,私通叛军;二曰意图开城,危及全城安危;三曰扰乱军心,蓄意破坏练兵大计。三项俱实,依军令,斩!”
刀光一闪,血溅三步。
首级悬于南门烽火台,三日不撤。
风中飘荡的不仅是头颅,更是震慑全军的雷霆意志。
随后,赵云宣布新规:“自此,凡操练不合格者,降为辅役,削饷去职;凡举报阴谋、揭发通敌者,赏银百贯,授勋一级,记入军籍,子孙优抚。”
话音落下,万众屏息。
有人低头看着自己昨日还抱怨不止的护腕,忽然觉得那铜扣烫得惊人。
当晚,听风楼顶,铜铃无风自动。
闻人芷缓步而出,取出一盏琉璃蓝灯,轻轻点燃。
幽蓝火焰摇曳升腾,在夜空中静静燃烧。
远方邺城,某间昏暗书房内,一名袖藏梅花纹笺的小吏忽然停笔,望着窗外良久,终是一言不发,将手中密信撕成碎片,投入烛火。
火光跳跃中,他低声喃喃:“这棋局……已不容回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