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默”在修理厂三楼那个简陋的房间里待了整整一天一夜。除了“夜枭”中间送来过一份味道寡淡的咖喱饭和一瓶水，再没有人打扰他。他像一块被投入水中的海绵，疯狂吸收着关于“林默”的一切。履历表上的文字从冰冷的符号，逐渐在他脑海中构建出一个有血有肉、却充满失败和怨怼的形象。他反复练习着那种略带颓废、看什么都不顺眼的腔调，模仿着履历上描述的、因为长期酗酒和熬夜导致的轻微手抖，甚至对着房间里一块模糊的玻璃反射，调整自己眼神里的光芒，努力将属于“王烁”的锐利和坚韧深深掩藏，只留下属于“林默”的阴郁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戾气。
傍晚时分，夕阳的余晖将肮脏的窗玻璃染成昏黄。“山魈”推门走了进来，手里拿着一套叠放整齐的衣物——一件廉价的格子衬衫，一条洗得发白的牛仔裤，还有一双仿制运动鞋。都是些地摊货，却正好符合“林默”目前的经济状况。
“换上。”“山魈”将衣服扔在床上，“半小时后出发。你的‘公寓’已经准备好了，先去那里落脚，适应一下环境。明天下午，‘黑蜘蛛’酒吧。”
“林默”没有说话，只是沉默地开始换衣服。当他脱下那身沾染着泥泞和血污、属于“王烁”的战术服装，穿上这身散发着樟脑丸味道的普通衣裤时，一种奇异的剥离感油然而生。仿佛他正在将过去的自己一层层褪去，套上一个陌生而憋屈的壳。
“她呢？”他系着衬衫扣子，头也不抬地问，声音带着一丝刻意模仿的沙哑，像是宿醉未醒。
“已经出发了。”“山魈”的回答依旧简洁，“走的是另一条线，很安全。”
“林默”扣扣子的手指微微停顿了一瞬，随即恢复正常。“知道了。”他没有再多问。阿雅的离开，意味着他与过去最后的温情联结也被斩断。从现在起，他真的是孤身一人了。
换好衣服，他将“林默”的身份证、手机、钥匙和那半包烟仔细塞进牛仔裤口袋，那把属于“王烁”的手枪被“山魈”暂时收走，取而代之的是一把小巧而锋利的弹簧刀，被他藏在了袜筒里。
“走吧。”“山魈”打量了他一眼，似乎对他快速进入状态的能力还算满意。
没有再从修理厂正门离开，“山魈”带着他穿过一条堆满杂物的后院，从一扇几乎被藤蔓完全覆盖的侧门钻出，外面是一条仅容一人通过、污水横流的小巷。巷子口，停着一辆噪音巨大的破旧摩托车。
“山魈”跨上车，发动，示意“林默”坐上后座。
摩托车发出震耳欲聋的轰鸣，载着两人汇入了暗瓦镇傍晚嘈杂的车流和人流之中。与之前乘坐皮卡车潜入时不同，这一次，“林默”是真切地、以“本地人”的身份，暴露在这个罪恶之都的视野下。
街道两旁是鳞次栉比的店铺，招牌上闪烁着缅文、中文甚至泰文，售卖着从日用百货到佛牌古玩的各式商品。空气中混杂着油炸食物的香气、香烛的烟味、垃圾的腐臭和人体汗液的酸味。穿着笼基的当地男人、打扮花枝招展的女人、眼神警惕的外来客、还有蹲在路边目光呆滞的瘾君子……形形色色的人构成了一幅光怪陆离而又危机四伏的画卷。
摩托车在拥挤的街道上灵活地穿梭，“林默”强迫自己放松身体，像大多数后座乘客一样，有些漫不经心地打量着街景，但他的眼角的余光却如同最精密的雷达，扫视着每一个可能存在的威胁。他看到了胳膊上纹着狰狞图案、聚在街角低声交谈的混混；看到了隐藏在店铺二楼、窗帘紧闭的窗户后，偶尔闪过的可疑反光；甚至在一家金铺门口，看到了两个腰间鼓鼓囊囊、眼神凶狠的守卫，他们的目光如同刀子一样刮过每一个路过的人。
这里就是暗瓦镇，法律与秩序被扭曲的地方，金钱与暴力是唯一的通行证。
摩托车最终停在了一条更加狭窄、灯光也更加昏暗的巷道里。“山魈”指了指巷子深处一栋外墙斑驳、阳台栏杆锈迹斑斑的五层旧楼。
“三楼，307。钥匙你有。”“山魈”的声音在摩托车的噪音中几乎听不清，“记住，你现在是林默，一个刚丢了工作、穷困潦倒、想找门路翻身的倒霉蛋。你的邻居可能是毒贩，也可能是妓女，别多管闲事，但也别显得太不合群。”他顿了顿，补充道，“我们会看着，但不可能随时都在。自己小心。”
说完，他不等“林默”回应，一拧油门，摩托车发出咆哮，迅速消失在巷口。
“林默”站在原地，感受着周围潮湿闷热的空气，听着楼上传来婴儿的啼哭、夫妻的争吵以及不知哪家播放的、节奏诡异的缅语歌曲。他深吸了一口气，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劣质香料和什么东西变质了的混合气味。他掏出那串钥匙，找到了标着307的那一把，迈步向那栋旧楼走去。
楼梯间没有灯，黑暗而陡峭，墙壁上涂满了各种污言秽语和奇怪的符号。他凭借着手机屏幕微弱的光亮，小心地避开地上的垃圾和不明水渍，来到了三楼。
307的房门是那种老式的木门，漆皮剥落，门板上还有几道深深的划痕。他用钥匙打开门，一股灰尘和霉味扑面而来。
房间很小，只有一个单间，带一个狭小的、没有窗户的卫生间。家具简陋到极致：一张吱呀作响的木床，一个掉了门的衣柜，一张摇摇晃晃的桌子，还有一把破旧的塑料椅子。桌子上放着一个积满灰尘的烟灰缸，和几个空啤酒瓶。床单是那种廉价的、印着俗气花纹的化纤布料，看起来很久没洗了。
一切都符合一个失意、邋遢的单身汉住所该有的样子。
“林默”反手锁上门，没有开灯，先是快速而仔细地检查了整个房间。没有发现明显的摄像头或窃听器，但这并不能让他完全放心。他走到窗边，撩开脏得几乎看不出原色的窗帘一角，向外望去。窗户正对着另一栋楼的背面，距离很近，几乎可以看清对面房间里一个正在做饭的女人脸上的表情。这是一个容易被观察的位置。
他放下窗帘，走到桌子旁，拿起一个空啤酒瓶看了看牌子，是履历上提到“林默”常喝的那种廉价本地啤酒。他放下瓶子，又拉开衣柜门，里面挂着几件同样廉价的衬衫和裤子，散发着一股潮湿的气味。一切细节都在强化着这个身份的真实性。
他坐到床上，床板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他从口袋里掏出那半包烟，抽出一根点燃。辛辣的烟雾再次涌入肺部，这一次，他似乎适应了一些，只是微微眯起了眼睛。
孤独感如同潮水般涌来。离开了王烁的队友，离开了阿雅，现在，连“山魈”和“夜枭”也消失了。他彻底变成了“林默”，独自一人，身处魔窟的中心，周围是无数看不见的眼睛和潜在的致命危险。
下一步，就是明天下午的“黑蜘蛛”酒吧。他需要在那里，像一个急于出售自己灵魂的赌徒，将自己“推销”给KK园区的人。
他拿起那部老式手机，翻看着通讯录里那几个陌生的名字。这些名字背后，是支撑他这个虚假身份的“熟人”。他需要找一个合适的时机，或许在去酒吧之前，给其中某个“朋友”打个电话，抱怨一下失业的苦闷和对金钱的渴望，让这场戏更加逼真。
窗外，暗瓦镇的夜生活似乎才刚刚开始。喧嚣声、音乐声、偶尔响起的汽车喇叭和不明原因的争吵声，混合成一首混乱而充满生命力的交响曲。但这首交响曲听在“林默”耳中，却只有无尽的杀机和沉重如山的压力。
他掐灭了烟头，走到那个狭小的卫生间，拧开水龙头。锈黄色的水流哗啦啦地流了一阵，才逐渐变得清澈。他掬起一捧冷水，用力泼在脸上。冰冷的感觉让他精神一振。
抬起头，看着镜子里那个眼神阴郁、脸色苍白、穿着廉价衬衫的男人，他低声，却又无比清晰地说道：
“我是林默。”
镜中的男人也无声地重复着同样的口型。
这不是演习，不是伪装。从这一刻起，他必须忘记王烁，忘记过去，全身心地投入到这个充满污秽和危险的新身份中。重返魔窟，每一步都如履薄冰，而这场生死攸关的演出，即将在“黑蜘蛛”酒吧，正式拉开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