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内空气仿佛被点燃,靳统武的武力威胁如同实质的杀气弥漫开来,文官们虽在口头上不甘示弱,但面对这等毫不掩饰的跋扈,心底亦不免生出几分寒意与惊惧。
朱由榔手指紧扣龙椅扶手,很显然,局面已到了崩溃的边缘,再进一步,或许真就是血溅五步,朝堂分崩离析。
就在这剑拔弩张、一触即发之际,邓凯,从文官队列的最前方稳步走出。他面色凝重,带着一种深切的忧患和不容置疑的威严。
王祖望跪在地上,眼角余光瞥见邓凯出列,心中先是一松,旋即又是一紧。松的是,首辅终于出面,或许能平息这眼看要流血的局面;紧的是,邓凯此人,看似中庸,实则什么都顺着朱由榔,邓凯曾经是朱由榔的护卫,后来因为朝廷崩溃,大臣们纷纷四散而去,朝廷成了空架子,每个官员均是一人身兼数职,这才让他成了兵部尚书,但他确切的说是个武将,且是朱由榔的贴身侍卫,确切来说他是个文官皮,武将心,是朱由榔的应声虫……他不敢深想,只觉一股悲凉涌上心头。
“诸位!住手!都住口!”
声如断金,清晰地压过了所有的嘈杂。邓凯站立在文武之间,目光先如冷电般射向武将队列。
“沐国公!靳总兵!”他声音沉肃,“二位之功,朝廷铭记!尔等悍勇,亦是国家干城!然,此乃天子庙堂,非是军中校场!‘刀快板子硬’?此言大谬!尔等是要效仿跋扈藩镇,视君父与同僚如无物吗?!”
靳统武兀自不服,心想:这老倌儿出来和稀泥了!但沐天波却看得更深:邓凯此言,看似斥责,实则是将我等‘跋扈’之举定性为‘一时激愤’,是在为我们开脱,也是在警告文官,莫要再逼。首辅……是站在陛下那边的。
压住了武将势头,邓凯立刻转向一众尚书,语气痛心:
“诸位尚书大人!尔等饱读诗书,明经义,知礼法!当庭与武臣争执至此,互相攻讦,乃至以死相胁,这岂是士大夫所为?王大人!您乃礼宗领袖,天下仪范!如今匍匐于地,以头抢地,此举,传扬出去,朝廷体统何在?”
邬昌琦心中冷笑:好个首辅!各打五十大板,先把水搅浑!批评我等失仪,便可轻轻放过那靳统武持兵逼宫的大罪吗?他分明是在拉偏架!可恨!
第一步的“各打五十大板”已然奏效。 紧接着,他转向朱由榔,深深一揖:“陛下,臣绝非和稀泥之辈。沐国公、靳总兵,剿平匪患,打通商路,此乃实实在在的擎天之功!威明营将士,血染沙场,其忠勇,堪为楷模!臣,由衷敬佩!”
沐天波心下稍安:首辅终究是承认了实绩,给了我等台阶。这朝堂之上,终究还是要靠刀子说话。
随即,他又看向文官:“而王尚书、邬尚书等五位大人,其言或许逆耳,其行或许过激,然其心,无不是忧虑陛下圣德有亏,朝廷法度崩坏。此乃诤臣之风,骨鲠之臣所为,其耿耿忠心,日月可鉴!”
邓士廉听着这番“褒奖”,只觉得无比刺耳。首辅这是要把我们架在“忠臣”的火上烤啊!他用“忠心”堵我们的嘴,让我们再也无法以死相逼,否则便是辜负了这“忠臣”之名,成了不顾大局的小人。好手段!真是好手段!
朱由榔心中也是啧啧称奇,当初提拔邓凯果然没错。
氛围已然被强行扭转。邓凯再次面向朱由榔:
“陛下,臣有一得之愚,恳请垂听。”
朱由榔心领神会,微微颔首:“首辅老成谋国,但说无妨。”
“谢陛下。”邓凯声音朗朗,“臣反复思量,陛下以内帑开辟财源,编练新军,强固国防,此乃应对当前危局之必需!……然,新政推行,或可更讲究策略与步骤。……而诸位大人,恪守法度,维护纲纪,初心可嘉。然,需知我朝如今乃非常之时!……”
裴廷谟冷眼旁观,心中明镜似的:来了,先扬后抑,再各打五十大板,最后抛出他那看似公允,实则偏袒至极的方案。首辅啊首辅,你身为文官之首,怎能如此……他心中愤懑,却又无力。邓凯站出来了,代表了文官最高层的态度,他们这些尚书,若再坚持,便是与整个文官领袖对抗,形同叛逆。
邓凯回过头望了望一众尚书,又转过头面向朱由榔:
“陛下,新政必须继续推行,不容置疑!然,具体步骤可分缓急……威明营军饷、甲仗,仍由陛下内库专营专管……然,内库可每季将主要开支项目,咨文报备户部存档……新辟田亩之租率、新建房产之售价……由陛下内库主理,但须会同户部、工部,共同议定章程……”
万年策几乎要气笑了!报备?共同议定?说的好听!内库报备过来的东西,户部工部还能驳回不成?所谓共同议定,最后还不是陛下和内库说了算?这邓凯,简直是给陛下披上了一层“遵从朝廷法度”的华丽外衣,内里却将实权拱手送上!我等拼死力争,到头来只换来这点虚名!
殿内陷入短暂的沉寂。邓凯不给众人细细品味的机会,立刻祭出了 “大局危亡”的道德利器和现实警告。
他声音陡然拔高:“诸公!请尔等抬眼看看!多尼陈兵于北,胡国柱(吴三桂女婿)之流窥伺于侧……陛下与吾等,在此商议的是新政,是法度,但更是生死!……若因今日之内讧,导致政令不行,军心涣散,这忠明府还能守几日?……这亡国灭种之罪责,谁人能担?!”
王祖望趴在地上,听着这诛心之言,浑身冰凉。邓凯这是用亡国之祸来压我们啊!他身为首辅,将此大义名分抬出,谁还敢再坚持?再坚持,就是不顾江山社稷,就是千古罪人!他心中充满了无力感,知道大势已去。首辅都“叛变”了,他们这些清流,再挣扎也是徒劳。
他最后指向殿外,语气无比沉重:“威明营这三千将士,乃是陛下于困厄中亲手打造,是护卫我等身家性命之最后屏障!若因朝堂内斗,致使此屏障自毁,试问,下次危机来临,谁可倚仗?!”
邬昌琦闭上了眼睛,心中一片灰暗。完了。邓凯这番话,彻底封死了他们所有退路。他不仅是在劝架,更是在为皇帝的“私兵”正名,将其拔高到“朝廷屏障”的高度。从此以后,谁再质疑威明营,谁就是在自毁长城。好……好一个首辅!这偏架拉得,真是滴水不漏!
邓凯这赤裸裸的生存威胁,结合他文官之首的腔调,彻底压垮了尚书及一众文官们继续抗争的意志。 他们了然,邓凯的方案看似折中,实则是皇帝的全面胜利。但他们更清楚,邓凯站出来了,他们就不能、也不敢再闹下去了。
见朝堂上已然静默,显然收官之时已到。朱由榔脸上露出疲惫而决断的神情,缓缓起身。
“首辅……苦口婆心,老成谋国之言,朕……听进去了。”他声音带着一丝沙哑,“或许,朕是心切了些。……此确为朕虑事不周。”
裴廷谟低着头,嘴角泛起一丝苦涩。陛下这话,说得真是漂亮。看似认错,实则将一场激烈的政争,轻飘飘地归结为“心切”和“虑事不周”。有邓凯这番铺垫,陛下连台阶都下得如此从容。他们输了,输得彻彻底底。
“邓首辅所陈方略,思虑周全,于国于民,皆为有利!便依此议。新政继续,然具体施行,当与各部商议,稳妥为先。”
“裴爱卿,”他看向户部尚书裴廷谟,“田租标准,便由你户部与内库共商,务求公允。”
裴廷谟心中冷笑:共商?只怕是通知吧。但他能说什么?首辅定调,陛下拍板,他只能打落牙齿和血吞。他躬身,用尽力气才让声音显得平静:“臣……遵旨。”
“万爱卿,”他又看向工部尚书万年策,“营造估价,工部需尽心。”
万年策心中怨毒,却不敢表露半分,只能闷声道:“臣,领旨。”这所谓的“尽心”,不过是陪着演戏罢了。
然而,在核心利益上,朱由榔毫不含糊。 他语气转为斩钉截铁:“然,军机重于山!威明营及新军之粮饷赏赐,乃军心所系,绝不容有失!为免贻误,仍由内库直接拨发……此乃特事特办,诸卿不得再有异议!”
沐天波与靳统武对视一眼,心中大定。陛下这最后一句,才是关键!什么共商、报备都是虚的,兵权和钱袋子,牢牢抓在手里才是真!首辅这番措辞,真是……妙啊!
文官们的反应,是复杂的无奈与不甘的接受。
王祖望在旁人搀扶下,颤巍巍起身,声音苍凉而空洞:“既然陛下……纳谏如流,首辅大人……公忠体国……老臣……老臣愿以江山社稷为重……”
他心中在滴血,知道这并非纳谏,而是迫于形势的屈服。首辅的“公忠体国”,在他听来,无比刺耳。
裴廷谟、万年策等人也相继躬身,表示遵从。 他们嘴上说着遵旨,心里却充满了挫败感和对邓凯的复杂情绪。既有对其手段的佩服,更有对其“背叛”文官立场的怨怼。可形势比人强,首辅都“倒戈”了,他们除了接受这份带着屈辱的“参与权”,还能如何?
沐天波郑重一礼:“陛下圣明,首辅公允。臣等遵旨。唯望日后,粮饷军需,能得保障……”
他心中暗赞邓凯手腕高超,既全了双方颜面,又确保了陛下的核心利益。这邓凯,是个人物。
靳统武依旧硬邦邦地抱拳:“统武听陛下和首辅的!” 他心想,这首辅老头倒还是个务实的文人,事情办得还算漂亮,没让那帮酸儒继续聒噪。
眼看这胜负已分,任国玺还想站出来反对,却被旁边人立马拉住。他也恍然意识到自己官位不够,连首辅和几位尚书都屈服了,自己好像确实没有说话的必要了。
朱由榔看着台下神色各异的臣子,他深吸一口气,沉声道:
“既如此,诸事便依此议而行。望众卿共体时艰,同心协力。退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