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京城高池深，像一头沉默的巨兽匍匐在长江南岸，半个多月的围困，并未见到它丝毫崩溃的迹象，反而像一块巨大的磁石，牢牢吸住了十数万大军锐气渐消的脚步。
“报——”
一声传报打破了帐内的沉闷。一名亲兵入帐禀告：“藩主，营外有一人，自称朱依佐，言有南京城内机密要事，务必面见藩主！”
“朱依佐？”郑成功微微蹙眉，这个名字有些耳熟。余新在一旁低声提醒：“藩主，此人原是弘光朝旧臣，后……后屈身事虏，在南京城中为一佐贰小官。瓜洲之战时，曾为我军所擒，后又不知何故逃了回去。”
郑成功眼中闪过一丝了然，随即被一种混杂着好奇与审视的光芒取代。一个降清的旧明官员，此刻冒险前来，所为何事？“带他进来。”他沉声道，声音里听不出喜怒。
片刻后，一个身着半旧青衫、形容略显憔悴的中年文士被引了进来。他一入帐，便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未语先泣，声音哽咽：“罪臣朱依佐，叩见延平王爷！王爷奉天讨逆，王师所至，罪臣……罪臣日夜翘首以盼，只盼能有今日啊！”
帐内众将冷眼旁观，甘辉的目光尤其锐利，如同鹰隼审视着猎物。
郑成功端坐不动，淡淡道：“朱先生既已食虏廷之禄，今日来此，是何用意？”
朱依佐抬起头，泪痕未干，却努力挺直了脊梁，露出一副悲愤交加的神情：“王爷明鉴！罪臣当年苟全性命于乱世，实非得已！每每思及先帝，五内俱焚！身在曹营心在汉，无一日不盼王师北定中原！”他边说，边似无意地扯开些许衣襟，露出脖颈至锁骨处一道尚未完全愈合的浅疤，“瓜洲之时，罪臣便欲留效王爷，奈何看守严密，只得假意顺从，伺机逃回南京，正是为了今日能为王爷，为我大明，效犬马之劳！”
他声泪俱下，言辞恳切，那一道“瓜洲旧伤”更是无声的佐证，帐中一些将领紧绷的脸色稍稍缓和了些。
“王爷，”朱依佐见初步取得了些许信任，趁热打铁，从怀中取出一个油布包裹，双手高举过顶，声音愈发恳切，“此乃江南总督郎廷佐命罪臣密呈王爷的亲笔信！他为表诚意，不敢用官印，只用了随身私章，言辞卑恭，乞求王爷宽限！”
亲兵将包裹接过，呈于郑成功案前。郑成功展开信笺，目光扫过。信中的字迹工整，措辞极其谦卑，全然不见封疆大吏的倨傲：
大明延平王殿下钧鉴：
罪臣郎廷佐顿首百拜。王师天威，震撼江南，金陵孤城，如在沸鼎。廷佐世受明恩，岂敢忘本？然身陷虏廷，委曲求全，实非得已。今见旌旗，如见日月。
城中粮秣将尽，守卒离心，百姓箪食壶浆，翘首以盼王师。廷佐愿效微劳，献城以降，唯乞王爷宽限半月之期。非敢拖延，实因：
一者，须暗结忠义，安抚将士，以免城破之日玉石俱焚；
二者，按虏廷陋规，守城逾三十日，罪不及妻孥。乞王爷垂怜，容廷佐安排家小离城，保全性命；
三者，城中百万生灵，若仓促易帜，恐生变乱，伤及无辜。
廷佐已密令撤去城外废炮，以示诚意。若蒙王爷恩准，俟期至，必亲率文武，开城迎驾。江南州郡，传檄可定。伏惟王爷圣裁。
罪臣郎廷佐 泣血谨上
（钤郎廷佐私印）
目光掠过“守城逾三十日，罪不及妻孥”一句时，郑成功的眉峰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这三个字，像一根细针，猝不及防刺中了记忆深处某个被遗忘的角落。但这丝异样转瞬即逝，他迅速敛去眼底的波澜，指尖下意识地摩挲了一下腰间佩剑的剑柄，面上依旧是那副高深莫测的平静，仿佛只是看到了一句寻常不过的托词。
这封信，字字句句都打在郑成功的心坎上——既承认了他的“王师”地位，又诉说了“不得已”的苦衷，更关键的是，提出了看似完全合乎情理的拖延借口：保全军民、安排家小、避免混乱。那方鲜红的私印，更是刻意营造出一种“私下投诚”的真实感。
“荒谬！”甘辉猛地踏前一步，声如洪钟，“藩主！此乃缓兵之计，绝不可信！郎廷佐老奸巨猾，岂会真心投降？既要投降，何须半月之期？我军当乘此锐气，速速攻城，以免夜长梦多！”
万礼也附和道：“甘提督所言极是！这朱依佐巧舌如簧，信中所言皆是推脱之词，分明是来诈降，拖延我军！”
朱依佐心中狂跳，面上却做出惶恐又委屈的模样，伏地叩首，声音带着哭腔：“王爷！各位将军！郎总督……不，郎廷佐此举，实是无奈啊！他若立刻开城，城中满洲监军岂能相容？他家小数十口，立刻便是刀下之鬼！王爷仁义布于四海，若因强攻致使南京城内血流成河，百姓罹难，郎氏满门抄斩，岂不有损王爷‘仁义之师’之名？且江南各州郡观望者众，若能和平收取南京，其震慑之力，远胜武力攻克啊！只需宽限些时日……城中必生内变，届时王爷不费一兵一卒，即可入主这龙盘虎踞之地！此乃不战而屈人之兵之上策啊！”
他这番话，与那封私信内容相互印证，字字句句，都精准地敲打在郑成功的心坎上。“仁义之师”、“不战而屈人之兵”、“传檄而定”、“保全生灵”……这些词汇，正是郑成功内心深处最为憧憬的图景。连日来因顿兵城下而产生的些许焦躁，似乎在这一刻找到了宣泄的出口和解脱的路径。那封盖着私印、言辞恳切的“降书”，更是给了他一个“一切尽在掌握”的错觉。
郑成功抬手，止住了还要再劝的甘辉等人。他目光深沉地看着伏在地上的朱依佐，又看了看案上那封“降书”，那卑微的姿态，那“情真意切”的泪水，那“合乎情理”的请求，尤其是那保全百姓、维系“仁义”的借口，与他内心的政治理想高度契合。
“朱先生请起。”郑成功的语气缓和了许多，甚至带上了一丝宽宥，“郎廷佐若真有悔过之心，愿保全民命，归顺我大明，其情可悯，其意可嘉。宽限时日，以示本藩仁德，亦无不可。”
“王爷圣明！王爷仁德，必感天动地！”朱依佐心中一块巨石落地，几乎要喜极而泣，这戏，他演成了大半。
郑成功沉吟片刻，目光不经意间扫过帐下心腹将领，微微颔首示意。随即，他做出了一个让甘辉等人瞠目结舌的决定：“朱先生深明大义，冒险前来，忠勇可嘉。来人，带朱先生去东郊，祭拜孝陵！让我大明列祖列宗，也看看这迷途知返的臣子！”
祭拜孝陵！这是何等的荣宠与信任！甘辉、万礼等人相顾失色，却见郑成功心意已决，只能将满腹的疑虑与愤懑硬生生压下。
朱依佐感激涕零，再三叩拜，方才跟着侍卫退出大帐。帐帘落下的那一刻，他脸上卑微与感激的神情瞬间褪去，化作一丝潜藏极深的、计划得售的冷笑，迅速融入了营外的夜色中。
大帐内，重归寂静。甘辉、万礼等人脸上写满了不甘与忧虑，却见郑成功只是低头凝视着案上那封“降书”，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看不出喜怒。
突然，在众人尚未反应过来之际，郑成功猛地抓起那封言辞恳切的降书，双手用力，只听“刺啦”一声，信笺被他从中硬生生撕开！
这突兀的声响让所有人心头一跳。
“准备攻城。”
四个字，清晰、冰冷，不带一丝犹豫，从他口中吐出。
帐内瞬间落针可闻。众人一时愕然，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互相交换着难以置信的眼神。就在片刻之前，藩主还亲口许诺宽限日-期，还对那朱依佐抚慰有加，怎么转眼间……
郑成功抬起眼，目光扫过愣住的众将，那眼神中之前的审慎与权衡已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洞悉阴谋后的锐利和破釜沉舟的决断。他加重语气，再次命令：“没听清吗？击鼓聚将！把所有人都叫来！现在，立刻，本藩要部署攻城！”
“遵命！”
这一次，所有人都听真切了！巨大的惊喜和战意瞬间冲散了之前的沉闷与疑虑！甘辉、余新、万礼等人眼中几乎同时迸发出炽热的光芒，多日来压抑的愤懑和焦躁在此刻化为熊熊燃烧的战意。他们挺直脊梁，抱拳应诺的声音前所未有的洪亮、整齐，仿佛要将帐顶掀翻！几人精神抖擞，几乎是冲出大帐，要去传递这期待已久的命令。
帐内转瞬只剩下郑成功一人。他缓缓将撕成两半的降书掷于地上，目光冷峻。
原来，他内心深处何尝不期盼这降书是真？那能让他兵不血刃地拿下这座龙盘虎踞之城，成就“不战而屈人之兵”的伟业。然而，当“三十日”这几个字真真切切地出现在郎廷佐的“降书”上时，他强行压下心头的惊涛骇浪，刻意维持着表面的平静——那个名叫陈散的锦衣卫，浑身湿透、惊魂未定地带回陛下朱由榔的口信，其中就明确提到：“郎廷佐必以保全军民家小为名，行诈降缓兵之计，所求必是三十日之期！”
当时，他只觉荒谬，认为定是那陈散经历江上血战，神思恍惚下的胡言乱语，或是年轻皇帝远在滇南不谙军情的臆测。加之陈散送达消息后便因虚弱不堪而一直卧病休养，此事也就被他渐渐淡忘。
直到此刻，“三十日”这个精确的期限，与眼前这封盖着私印、言辞卑微的降书严丝合缝地对上了！
这不是巧合！
陛下预警的，竟然全都是真的！
既然你郎廷佐敢玩弄如此拙劣的诈降之计，那我郑成功，便陪你演完这出戏，再将计就计，用雷霆之势，砸碎你的如意算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