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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由榔的寝帐内,烛火摇曳,映得帐壁上的龙纹暗影浮动。杨贵人侧卧在他身侧,青丝如瀑,指尖轻轻搭在他的胸口,呼吸温热而均匀。

朱由榔却毫无睡意,目光落在帐顶的绣纹上,眉头拧成一团,心头的焦虑如藤蔓般疯长,缠得他喘不过气。

眼看就要入七月,田间的烟草即将迎来收割,这本是件能为复明大业筹措军饷的好事,可朱由榔的心思,却全被另一桩未说出口的事牵扯着。

半年前蒲缨离滇赴浙时,他曾屏退左右,私下托付了一桩秘令,再三叮嘱不得外泄,且务必在七月之前办妥。那是一步险棋,成则江南可定,败则万劫不复,可此刻蒲缨一行杳无音讯,让他如何能安?

原本他满心缱绻,想与杨贵人共度这难得的安宁夜,可一想到那悬在头顶的七月之限,怀中美人的温软也驱散不了心头的寒意,兴致瞬间消散无踪。

杨贵人何等通透,早已察觉他的魂不守舍,原本枕在他胸口的脑袋轻轻抬起,双手撑着锦被,柔媚的眼眸里满是关切,声音软得像江南的春水:“陛下,您怎么了?似有千斤重担压在心上,连呼吸都带着沉郁。”

朱由榔回过神,伸手将她重新揽入怀中,下巴抵着她的发顶,鼻尖萦绕着她发间的兰芷清香,声音却平淡无波:“无事。”

指尖却不自觉地加重了力道,顺着她的长发轻轻抚摸,似在掩饰内心翻涌的烦忧。这桩秘令太过重大,多一人知晓便多一分泄露的风险,哪怕是枕边人,也只能瞒着。

杨贵人见他不愿多说,便知趣地不再追问,只是将脸颊贴得更近,耳廓贴着他的胸口,听着他略显急促的心跳声,用沉默陪伴着他。

帐外的虫鸣声此起彼伏,烛火跳动着,将两人的影子映在帐壁上,看似依偎,却隔着一层无人能懂的家国重负。

千里之外的江宁府城郊,蒲缨带着众人寻到了一家偏僻的客栈。这家客栈藏在巷弄深处,门面简陋,院子里只摆着几张破旧的桌椅,墙角爬满了青苔,一看便是少有人问津的地方,正合他们隐蔽行踪的需求。伙计将他们引到后院的几间客房,便识趣地退了下去,不敢多问。

这一夜,没人有心思叫菜吃饭。往日里,弟兄们个个都是能吃下三大碗米饭、啃掉半只烧鸡的汉子,行军路上哪怕只有干粮咸菜,也能吃得津津有味。

可如今,面对伙计端来的简单饭菜,一碟咸菜、一碗糙米饭、几块硬邦邦的馒头,众人却只是呆呆地看着,筷子动都懒得动。

他们并非畏惧流血。

身为锦衣卫,刀光剑影、尸横遍野的场面见得太多了,早已练就了铁石心肠。

可白天在凤台门刑场上,沈士柱那番慷慨赴死的模样,却像一把重锤,狠狠砸在了每个人的心上,久久无法平息。

面对监斩官的呵斥,他毫无惧色;面对冰冷的刀锋,他仰天大笑;那句“拼将热血酬君国,剩有丹心照古今”的呐喊,震得人耳膜发颤,更震得人灵魂发烫。

那不是匹夫之勇,而是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忠义,是为了家国信念甘愿赴死的决绝。这样的死,比任何惨烈的厮杀都更让人震撼,更让人压抑。

赵虎坐在桌旁,双手握着刀柄,指节泛白,眼神怔怔地看着桌面,仿佛还能看到刑场上飞溅的鲜血;另一个弟兄李忠靠在椅背上,眉头紧锁,嘴里反复默念着那句诗,语气里满是崇敬与悲愤;其他人或站或坐,皆是沉默不语,客栈的房间里静得可怕,只有窗外偶尔传来的风声,以及远处隐约的犬吠。

这一夜,弟兄们躺在床上,皆是辗转反侧,一夜无眠。闭上眼睛,便是沈士柱临刑前的笑容,便是那振聋发聩的呐喊,便是百姓们悲痛的哭声。

即便身心俱疲,天刚蒙蒙亮,他们仍需按时启程,奔赴杭州寻找戴梓。

陈散是第一个起身的。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实在难熬,他索性披衣来到客栈院子里。此时天还未亮,天边只泛起一丝淡淡的鱼肚白,几颗残星还挂在墨蓝色的天幕上,散发着微弱的光。院子里的空气带着清晨的凉意,夹杂着泥土和青草的气息,稍稍驱散了些许心头的憋闷。

他仰头望着星空,沈士柱的英勇就义,像一根引线,点燃了他心底积压已久的回忆。他想起了自己的父亲。

父亲是军户出身,一辈子征战沙场,最后死在了与大顺军的激战中。那年他才七岁,弟弟陈合刚满五岁,母亲抱着他们兄弟俩,哭得肝肠寸断。他早已记不清父亲的具体模样,只记得父亲高大的背影,记得父亲教他握刀时粗糙的手掌,记得父亲常说的那句话:“身为汉人,当守家国,宁死不屈。”

沈士柱的年纪,与父亲差不多。

他不知道父亲牺牲时,是不是也像沈士柱这般从容,这般壮烈。可看着沈士柱临刑前的模样,他忽然觉得,父亲一定也是这样的人,为了家国,哪怕粉身碎骨,也绝不低头。

思念如潮水般涌来,他又想起了远在腾冲的弟弟陈合。离开腾冲已有半年,这半年来,他们一路东行,风餐露宿,与朝廷断了所有音讯。

他不知道陛下那边的情况如何了,腾冲的防线是否稳固,军饷粮草是否充足。

更让他忧心的是吴三桂——那个卖主求荣的汉奸,手握重兵,一直对腾冲虎视眈眈,他会不会突然发兵讨伐?若是真的兵临城下,陛下他们能否撑得住?

弟弟陈合才刚刚二十岁,还只是个半大的孩子,留在腾冲跟着陛下会不会遇到危险?他甚至开始后悔,当初不该主动请缨跟着蒲缨出来寻找戴公子,若是留在腾冲,至少能护着弟弟。

可转念一想,寻找戴公子是为了造出更厉害的火器,是为了早日推翻清廷,光复大明,只有大明复兴了,弟弟才能真正过上安稳日子。

无数念头在脑海中盘旋,像一团乱麻,剪不断,理还乱。他望着星空站了许久,直到天边的鱼肚白渐渐变成了橘红色,晨曦透过巷弄的缝隙洒进院子,照亮了地面的青苔,才缓缓回过神来。

蒲缨也没合眼。天刚亮,他便起身来到院子里,看到陈散独自站在那里,身影单薄,神色落寞,便没有上前打扰。

等天大亮后,他叫醒了其他弟兄,看着众人个个眼布红丝,眼底满是疲惫,便吩咐伙计端来几锅热粥和一屉白面馒头。

比起糙米饭,热粥更易下咽,也能暖一暖冰凉的肠胃。

或许是饿了一夜,又或许是热粥的暖意驱散了些许寒意,众人不再推辞,纷纷拿起碗筷。两碗热粥下肚,又啃了好几个馒头,温热的食物顺着喉咙滑进胃里,身上渐渐有了力气,脸上总算有了些血色。

“都吃饱了?”蒲缨放下碗筷,目光扫过众人,沉声问道。

“吃饱了,老大。”众人纷纷点头,放下了手中的碗筷。

蒲缨起身去柜台结了账,随后朝陈散使了个眼色,示意他到院子角落的老槐树下说话。

陈散心里纳闷,不知道指挥使为何单独找自己,便跟着蒲缨走到了树荫下,这里枝叶繁茂,能遮住外面的视线。

“指挥使,您找我何事?”陈散疑惑地问,眼神里满是不解。

蒲缨左右看了看,确认赵虎等人正在收拾行装,没有留意这边,才压低声音,语气凝重道:“接下来的路,你不能跟我们一起走了。”

“啊?”陈散猛地一愣,眉头瞬间紧锁,脸上满是错愕,“为什么?是我哪里做得不对,惹指挥使生气了?还是我在刑场那里太过冲动,坏了规矩?”

“不是你的问题。”蒲缨打断他的话,语气依旧低沉,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是有一桩关乎复明大业生死存亡的任务,必须由你去完成。这任务的重要性,甚至可能超过寻找戴公子。”

“生死存亡?还能比找戴公子更重要?”陈散心里咯噔一下,瞬间挺直了腰板,眼神里闪过一丝兴奋与凝重。他跟着蒲缨出生入死半年,可从未听过指挥使用“生死存亡”来形容一桩任务。他忍不住往前凑了凑,急声道:“指挥使,到底是什么任务?您别卖关子了,快告诉我!”

蒲缨清了清干涩的嗓子,一夜未眠让他的声音有些沙哑,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他盯着陈散的眼睛,一字一句道:“你的任务,是找到国姓爷郑成功。”

“找国姓爷?”陈散愣了愣,随即更疑惑了,“找国姓爷做什么?我们不是要去杭州找戴公子吗?国姓爷的军队远在福建吗?怎么找?”

“不用你去找他的大营。”蒲缨摇了摇头,语气愈发凝重,“陛下临行前给了我一道秘令,这秘令我从未对任何人提起,包括你们。”

“陛下的秘令?”陈散的呼吸微微一滞,他能感觉到,接下来的话,必然是惊天动地的大事。

蒲缨点头,声音压得更低,几乎只有两人能听见:“陛下说,国姓爷会在七月率军包围应天府。”

“什么?!”陈散惊得浑身一颤,差点叫出声来,连忙捂住自己的嘴,眼睛瞪得溜圆,“国姓爷要围应天府?!这……这是真的?陛下怎么会知道?我们离滇半年,从未与朝廷联络,陛下难道能未卜先知?”

这实在太过匪夷所思了。南京是清廷在江南的统治核心,城防坚固,国姓爷要发动如此大规模的军事行动,怎么会提前被远在腾冲的陛下知晓?在那个交通闭塞、消息传递极为缓慢的年代,这简直超出了他的认知。

“陛下自有考量,我们只需遵行便是,无需揣测。”蒲缨的语气斩钉截铁,“但这一战,并非十拿九稳。陛下的秘令里还有一句话——届时清廷会设下诈降的圈套,让国姓爷万劫不复。”

“诈降?”陈散的眉头拧成了一个疙瘩,“清廷会怎么诈降?”

“陛下说得清清楚楚。”蒲缨缓缓道来,每一个字都带着千钧重量,“南京的两江总督郎廷佐、提督管效忠,届时会假意献城投降,迷惑国姓爷。但他们不会立刻开城,而是会找一个借口——按大清律法,敌军一到便献城,会连累远在北京的家眷,请求国姓爷宽限三十日,待他们安顿好家眷后,再开城献降。”

陈散下意识地追问:“这三十日……是陷阱?”

“正是。”蒲缨眼中闪过一丝寒光,“这三十日,根本不是什么安顿家眷,而是他们在暗中调集援兵。等清军援兵一到,便会与南京城内的守军内外夹击,国姓爷的军队长途奔袭,师老兵疲,届时必遭重创。一旦国姓爷兵败,江南抗清势力便会一蹶不振,复明大业将再无翻身之机。”

陈散听得心头发凉,后背竟渗出了一层冷汗。他终于明白,为何指挥使说这任务关乎生死存亡,这简直是在刀尖上跳舞,一步踏错,便是满盘皆输。

“陛下让我离滇时,再三叮嘱,必须在七月之前,将这诈降的阴谋告知国姓爷,戳破清廷的诡计。”蒲缨继续说道,“我们这次绕道南京,并非偶然,正是为了让你能在此地就近联络国姓爷。寻找戴公子关乎火器研发,不能有任何耽搁,所以我决定,我与赵虎他们继续赶往杭州,你留在应天府,独自完成这桩秘令。”

他定了定神,看着蒲缨,脸上满是难以置信的神色,忍不住脱口而出:“指挥使,陛下这消息……可靠吗?我们离滇都半年了,一路没和朝廷联络过,陛下远在滇南,怎么会知道千里之外的军事部署?会不会是消息有误,或者……或者是误传?”

这话一出,蒲缨的脸色瞬间沉了下来,眼神里瞬间迸发出凌厉的寒光,他低喝一声:“大胆!”

陈散被这突如其来的呵斥吓得浑身一哆嗦,下意识地往后退了半步,脸上的疑惑瞬间被惶恐取代,连忙耷拉着脑袋:“指……指挥使……”

“竟敢妄议皇上!”蒲缨的声音依旧压得很低,却带着不容置喙的威严,“君命如山,陛下自有洞察全局的考量,我等身为臣子,只需遵行便是,轮不到你在此揣测真假!”

客栈门口的赵虎等人听到这边的动静,纷纷停下手中的动作,好奇地看了过来。

陈散脸颊发烫,心里又慌又悔。自己怎么就一时冲动,质疑起陛下的消息了?这可是大逆不道的话。

“属下知罪。”陈散怯懦地应道,脑袋垂得更低了,不敢再看蒲缨的眼睛。

蒲缨深吸一口气,放缓了语气,却依旧带着严肃:“我知道这消息超出常理,但陛下既然特意叮嘱,必然有其依据。这诈降的细节,陛下也说得一清二楚。南京的两江总督郎廷佐、提督管效忠,会假意献城,却以‘担心连累北京家眷’为由,请求国姓爷宽限三十日开城,实则是暗中调集援兵,届时内外夹击。”

他顿了顿,继续道:“我们绕道应天府,就是为了让你就近联络国姓爷。寻找戴公子的事不能耽搁,我带赵虎他们继续赶往杭州,你留在应天府,务必将这诈降阴谋告知国姓爷。”

陈散这才抬起头,脸上的惶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深深的顾虑:“指挥使,我明白这任务的重要性,可……可我一个人怎么完成?应天府清军盘查得这么严,国姓爷的军队还没到,我去哪找他?就算找到了,我只是个普通锦衣卫,他身居高位,怎么会信我一个陌生人的话?万一他把我当成清廷奸细,那……”

“我早有准备。”蒲缨从怀里摸出一块小巧的玉佩,递给陈散,“这是陛下赐我的信物,上面刻着‘明’字,国姓爷军中自有认识这玉佩的老部下,见了信物,他便会信你几分。你只需把郎廷佐、管效忠、宽限三十日这些细节说清楚,这些都是陛下亲授的机密,国姓爷是忠义之士,必然能分辨真假。”

陈散双手接过玉佩,入手温润,那小小的“明”字仿佛带着滚烫的温度,灼烧着他的掌心。

他紧紧攥着玉佩,指尖微微颤抖,抬头看着蒲缨坚定的眼神,心里的犹豫渐渐消散。

“属下领命!”陈散重重地点了点头,声音虽有些沙哑,却刚劲有力,“哪怕粉身碎骨,我也会把这秘令送到国姓爷手中!”

“好。”蒲缨满意地点点头,眼神里满是期许,“务必小心行事,隐蔽行踪,切勿暴露身份。”

陈散用力点头,将玉佩紧紧揣进怀里,仿佛握住了整个家国的未来。

蒲缨拍了拍他的肩膀,没再多说,转身朝着赵虎等人走去。

赵虎等人连忙迎上来,赵虎忍不住问道:“指挥使,陈散他……不跟我们走了?”其他弟兄也纷纷看向蒲缨,眼里满是好奇与不舍。

蒲缨脸色一沉,故作严肃道:“不该问的别问,做好自己的事即可。陈散有其他要务要办,我们先行一步,赶路要紧。”

赵虎见状,知道指挥使不愿多说,便不敢再多言,识趣地转身去牵马。其他弟兄也纷纷收拾好行装,牵着马匹,跟在蒲缨身后,朝着客栈门口走去。

走到门口时,蒲缨停下脚步,回头望了一眼院子里的陈散。

陈散正站在老槐树下,望着他们的方向,怀里紧紧揣着那块玉佩,身影虽单薄,却透着一股一往无前的决绝。蒲缨对着他微微点了点头,算是最后的告别,随后便转身,带着众人离开了客栈。

马蹄声渐渐远去,消失在巷弄的尽头。院子里,只留下陈散一人站在原地。

而远在滇南的朱由榔,此刻也正望着东方,神色凝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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