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刻钟后，滚石的轰鸣终于彻底停歇。残存的人们从藏身之处惊魂未定地探出头，空气中弥漫着死寂与更深的恐惧。
“快走！趁现在！”嘶哑的呼喊在人群中炸开。这一次，连最胆怯的壮丁也爆发出惊人的速度，他们甚至超过了部分绿营官兵，疯了似的踏着同伴的尸骸，向着传说中安全的河滩亡命狂奔。
陈合被这股洪流裹挟着，踉跄前行。他和其他人一样，一边跑，一边惊恐地望向两侧山坡，预想着箭矢破空的声音。
然而，什么都没有。只有他们杂乱的脚步声和粗重的喘息在死寂的山谷中回响。这反常的平静，像一把钝刀切割着神经，但河滩是唯一的希望，他们只能跑，拼命地跑。
冲出谷口，视野豁然开朗。一片宽阔的、布满了灰白色鹅卵石的干涸河床展现在眼前。
到了！河滩！
劫后余生的狂喜在人群中爆发。许多人瘫软在地，脸上混杂着泪水与血污，露出癫狂的笑容。他们终于离开了那该死的峡谷！
但兴奋很快冷却。眼前的河滩死气沉沉，极其宽阔却几乎完全干涸，只有河床中心偶见几缕细如尿线般的水流。陈合撑着膝盖喘息，疑惑地打量四周。河滩两侧是相对平缓的土坡，长着低矮灌木。这地形，确实比峡谷好太多，至少遇伏时可以结阵，可以用炮。
军官们显然也这么想。“探路！斥候前出二里！”命令下达。几队斥候小心翼翼地踏上石滩搜索。
“把劈山炮架起来！对准两侧山坡，轰！”心有余悸的参将吼道，回头望了望幽深的谷口。
“轰！轰！轰！”炮口喷吐火焰，实心铁球砸向坡地，只激起几处尘土，惊起几只飞鸟。山坡依旧沉默。
斥候陆续回报：前方畅通无阻，未发现任何敌军。
“奇怪……太奇怪了……”陈合心中的不安感愈发强烈。李定国费尽心机将他们逼入绝境，难道就是为了让他们踏上这片“安全”的河滩？
然而，大多数人已被疲惫和恐惧压垮，这难得的宁静让他们如同抓住救命稻草，不愿深思。
而与此同时，上千名土着士兵，如同鬼魅般从两侧密林中涌出。
没有任何呐喊，只有低沉的、用土语发出的短促号令。他们分成数股，如同高效的工蚁，直扑那些之前从山上滚落、散落在谷口内外的巨石。这些巨石，小的也需要三五名壮汉才能挪动，大的更是如同房屋基座。他们使用粗大的树干作为杠杆，用浸过油的坚韧藤蔓作为拖绳，几十人，甚至上百人围住一块巨石。
“嘿——哟！”低沉的号子声整齐划一，带着原始的力量感。古铜色的臂膀肌肉虬结，青筋暴起，赤脚死死蹬住地面，脚趾因极度用力而深深抠进泥土。汗水从他们额角、脊背渗出，在午后的微光下闪着光。推动，撬动，拉扯……在一种近乎野蛮的集体力量下，一块块沉重的岩石开始缓缓移动，沿着坡道翻滚、滑动，发出沉闷的轰响。这声音被距离和山体削弱，传到河滩上已微不可闻，融入了背景的风声之中。
他们精准地将这些巨石推入谷口最狭窄、最关键的位置，相互嵌合，又用较小的石块和砍伐的树木填充缝隙。不过一刻钟的功夫，一道由天然巨石和人为加固构成的、高达数丈、厚实无比的壁垒，彻底封死了那道连接峡谷与河滩的咽喉要道。完成这一切，这些土着士兵如同潮水般迅速退入山林，消失无踪。
清军短暂的休整命令下达，人们纷纷席地而坐，啃食干粮，享受这片刻的喘息。陈合躺在河滩上刚要合上眼，突然——
“轰隆！！”
一声沉闷的、仿佛来自地底的巨响，从上游方向隐约传来！这声音与身后谷口的动静截然不同，更加遥远，却带着一种不祥的撕裂感。
“什么声音？！”
“是炮吗？”
“前面打起来了？”
人群瞬间骚动，恐慌蔓延。
“全体都有！停止休整！立即前进！”军官急促的吼声响起，带着不容置疑的惊惧。
队伍再次如受伤的巨蟒，在干涸的河床上艰难蠕动。气氛紧张到极点，那声来自上游的爆炸，像一块巨石压在每个人心头。
陈合跟着队伍，心中的不安感达到了顶点。那爆炸声……不像是火炮交战。
就在这时，一种新的声音开始隐隐传来。“嗡……”像是远雷滚动，并以惊人的速度变大、变近，最终化为震耳欲聋的咆哮！地面开始明显震颤。
“水！是大水！！”位于队伍最前方的人发出了撕心裂肺的、充满了极致恐惧的尖叫！
陈合猛地抬头，只见上游河道拐弯处，一道浑浊的、高达数丈的黄色水墙，如同挣脱了束缚的洪荒巨兽，裹挟着无数断木、巨石和泥沙，咆哮着、翻滚着，朝着他们这支在宽阔河滩上显得如此渺小、如此密集的队伍，猛扑过来！
原来，那声爆炸，是炸开了上游拦截水流的堤坝！而他们身后的退路，也早已被土着士兵用巨石彻底封死！
“跑啊！快往两边跑！！”绝望的呼喊瞬间被滔天的水声淹没。
人群彻底炸开，求生的本能驱使着所有人像没头的苍蝇一样，拼命冲向两侧的河岸。然而，河滩太宽阔，水流的速度远超他们的想象！
几乎是眨眼之间，浑浊冰冷的洪水就追上了队伍的后尾！如同巨灵神的手掌，轻轻一拍，落在最后面的士兵和壮丁瞬间就被怒涛吞没，连一声惨叫都来不及发出，就消失在水墙之中。
陈合只觉得一股无法抗拒的巨力从身后猛地撞来，双脚瞬间离地，冰冷的河水瞬间淹没了他的头顶！他拼命挣扎，好不容易冒出头，呛咳着冰冷的泥水，眼前已是汪洋一片。刚才还干涸的石滩，此刻已是浊浪滔滔！
水位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疯狂上涨，转眼就已没过了腰部，然后是胸口！河岸两侧的缓坡，此刻成了唯一的希望。人们疯狂地扑向岸边，伸手去抓那些稀疏的杂草、裸露的树根。然而，草有限，树根更少！
为了争夺那一点点求生的机会，人性最丑恶的一面暴露无遗。靠近岸边的人死死抓住能找到的任何固定物，后来者则红着眼睛，拼命想把前面的人扯开，甚至挥拳相向，用牙去咬！惨叫声、咒骂声、哀求声，在洪水的咆哮中显得如此微弱而绝望。
陈合被水流冲得东倒西歪，他拼命划水，试图靠近右侧河岸。他看到一个人刚刚抓住一丛茂盛的草根，脸上刚露出一丝喜色，就被后面冲来的另一个人死死抱住，两人挣扎着，瞬间就被一个浪头打翻，卷入了浑浊的水流中心，再也没能浮起来。
更多的人，则是在深及胸口、甚至没过口鼻的急流中，彻底失去了平衡。一旦倒下，就再难站起。洪水巨大的冲击力裹挟着他们在石滩上翻滚，水中夹杂的尖锐石块、断裂的木头，如同无数隐形的刀刃，无情地切割、撞击着他们的身体。
陈合感到冰冷的河水已经淹到了他的下巴，呼吸变得极其困难。脚下是光滑的卵石，根本无处着力。绝望如同这冰冷的河水，浸透了他的四肢百骸。他就要死在这里了吗？
就在他意识开始模糊，身体即将被水流彻底带走的那一刻，他的手臂在混乱的挥舞中，突然碰到了一根坚韧的、富有弹性的东西——是一段被洪水从上游冲下来的、带着茂密枝叶的粗壮树枝！
求生的本能让他爆发出最后的力量，五指如同铁钳般死死抠进了粗糙的树皮，双臂用力，借着水流的浮力和树枝的韧性，拼命将身体往上拉！洪水疯狂地冲击着他的身体，试图将他再次拖入深渊。他咬紧牙关，牙龈几乎渗出血来，一点点，一点点，终于将上半身拖出了水面，趴在了那根救命的树枝上！
树枝随着水流翻滚，向着河岸方向漂去。陈合死死抱着它，不敢松手。在几次危险的碰撞和颠簸后，树枝终于被河岸一处突出的土坎挂住。陈合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手脚并用地爬上了泥泞湿滑的坡岸，刚一上岸，就瘫软在地，剧烈地咳嗽、呕吐，冰冷的河水混合着胃液从口鼻中涌出。
他趴在冰冷的泥土上，浑身湿透，瑟瑟发抖，回头望向那片已然成为一片浑黄河泽的河滩。
刚才还挤满了人的地方，此刻只剩下咆哮的洪水，以及在水面上载沉载浮、偶尔可见的破碎衣物、装备和尸体。绝大多数人，都已被这突如其来的灭顶之灾冲走。
而下游，等待这些被洪水裹挟的幸存者的，并非生路。在下游另一处更狭窄的河道，早已被土着兵们用同样的方法垒起了又一道更高的巨石坝！
洪水在此被强行拦截，水位被迅速抬升、积蓄，形成了一个不断上涨的死亡湖泊。那些侥幸没在最初冲击中溺毙、挣扎求生的清军士兵，被水流带到下游后，迎面撞上的不是生路，而是这道无法逾越的石墙。他们在不断上涨的、浑浊冰冷的积水中无力地扑腾，耗尽最后一丝力气，然后成片成片地沉入水底。少数幸运儿或许能抓住石缝或漂浮物暂时喘息，但也只是延缓了死亡的进程。
陈合，再一次侥幸地从鬼门关前爬了回来。但环顾四周，只有寥寥数人，瘫在这陌生的河岸上，面对着一片被两道巨石坝禁锢住的、吞噬了数千生命的死亡水域，和那死寂般笼罩下来的、仿佛无尽的绝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