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九陵替苏绾掖被角的手忽然顿住。
舱外的梆子声刚歇，船底却传来细不可闻的震颤，像有什么东西正顺着船板纹路往上爬。
他指尖在苏绾腕间淡金痕迹上轻轻一按——那是古墓派嫡系觉醒时才会出现的金纹，此刻正随着震颤微微发烫。
“九哥？”苏绾迷迷糊糊翻了个身，发梢扫过他手背，“船在晃......”
话音未落，舱门“吱呀”一声被推开。
陈九陵旋身挡在苏绾身前，破阵矛已攥在掌心。
月光从他身后漏进来，照见门口立着个半人半机械的身影——左半边是腐烂的皮肉，筋腱挂着黑血垂落；右半边是青铜铸的骨架，关节处嵌着鎏金齿轮，心脏位置嵌着块幽蓝晶核，正随着呼吸明灭。
“你们来了。”那声音像锈铁刮过石板，却带着几分说不出的温柔，“取心核可以，但必须回答——若今日你是当年我，会杀玄清掌门吗？”
苏绾猛地坐起，腕间金纹骤亮。
她刚要开口，陈九陵的手掌已按在她后腰，将她往身后带了半步。
他望着柳含烟腐肉下那截还挂着红绳的腕骨——和方才老艄公说的“柳姑娘”腕间红绳，纹路分毫不差。
“不会。”他声音很轻，却像石子投入深潭，震得舱内烛火忽明忽暗，“杀人解决不了背叛，只会让更多人变成你这样的孤魂。”
柳含烟青铜骨架的手指突然攥紧，齿轮发出刺耳的摩擦声。
陈九陵看见她腐肉下的眼球剧烈震颤，那是活人濒死时才有的慌乱。
“好个‘解决不了背叛’。”她腐肉咧开，露出半副黑牙，“那便去看看，当年的背叛有多锋利！”
话音未落，整艘画舫开始倾斜。
陈九陵搂住苏绾的腰旋身，看见舱壁上浮现出十二道青铜门，门后透出不同的光：第一道是喜红，第二道是血赤，第三道是墨黑......
“轮回廊。”苏绾贴着他耳畔低呼，金纹从腕间爬上颈侧，“每扇门都是她人生的抉择点，选错一步，空间就会绞碎我们。”
陈九陵的破阵矛突然发烫，龙纹锁链在矛身游走——方才硬扛千斤闸时晋的“乐律意”此刻翻涌，他竟能听见每扇门后传来的声音：喜炮声、刀剑声、婴儿啼哭......
“抓紧我。”他扣住苏绾手腕，大步迈向第一扇门。
门内是红绸铺地的喜堂，穿婚服的少女正将手递给玄清掌门——那掌门道袍下，藏着半把染血的匕首。
“选退婚。”苏绾突然拽他衣袖，“我在古籍见过，柳家机关匠与玄清盟书需联姻为契，若婚前悔婚......”
话音未落，门内景象骤变。
少女掀了盖头，甩了婚书，却被玄清弟子按在地上，刀刃划开她掌心：“毁约者，灭满门。”
陈九陵喉结滚动。
他想起大楚灭国时，自己跪在城墙上看着百姓被屠，想起那些说“将军快逃”的士兵，原来天下的背叛，从来都是用最温柔的糖衣裹着刀。
第二扇门开时，他直接拽着苏绾往右侧躲——门内是柳家工坊，少女举着机关匣，对面是玄清掌门递来的毒酒。
苏绾的金纹突然灼痛，她看见少女指尖在匣底按了三下，那是古墓派“留痕”的手法，将盟书内容刻进机关核心。
“她在藏证据。”苏绾眼睛发亮，“难怪老艄公说她‘没写完的信’，原来盟书根本不是契约，是......”
“是罪证。”陈九陵替她说完，破阵矛突然发出龙吟。
他触到第三扇门的门框，那是块染血的婚服碎片，“匠意”陡然转为“哀恸意”，识海翻涌——少女婚后第三日，玄清弟子血洗工坊，她抱着濒死的父亲，听见掌门说“机关术太危险，本门替天行道”。
陈九陵的指节捏得发白。
他望着门内少女抬起的脸，那双眼和苏绾此刻的金纹一样亮，亮得像要烧穿这轮回的幻相。
“他们用仪式掩盖阴谋。”他低声对苏绾说，掌心汗湿了她的手腕，“我们......就用仪式撕碎它。”
话音刚落，十二扇门同时闭合。
画舫中央升起血红色的台阶，每一级都渗着黑血，台阶顶端是座石坛，坛上刻着双心交缠的纹路。
“双心祭。”柳含烟的声音从四面八方涌来，“共踏血阶，各自献祭最珍视之物。
心核，在祭坛下。“
苏绾的金纹已经爬上眼尾，她盯着血阶，喉结动了动：“九哥，我......”
“我在。”陈九陵攥紧她的手，率先踏上第一阶。
血污立刻浸透他的靴底，像有无数细针扎着脚心。
第二阶，苏绾的指甲掐进他手背；第三阶，他听见苏绾轻喘：“我献的是恐惧。”
匕首划开手腕的声音。
陈九陵转头，看见苏绾腕间血珠滴在台阶上，染得黑血泛起金芒——那是她幼年目睹门派被血洗的恐惧，是躲在暗格里听着师父惨叫的恐惧，是明明握着机关却不敢动的恐惧。
“该你了。”苏绾冲他笑，眼尾金纹像团火，“我已经不害怕了。”
陈九陵望着石坛上的破阵矛。
这柄矛跟着他摸了十七座墓，矛身龙纹锁链锁着他“回到大楚，力挽狂澜”的执念。
此刻龙纹突然松动，他想起方才在琴师记忆里看见的半块虎符，想起山巅那面残破的帅旗——大楚已经没了，但苏绾在，现在在。
“我献的是‘回到过去’的执念。”他将破阵矛插入石坛。
矛身嗡鸣，一层金色战魂剥离而出，在空中凝成“镇北”二字。
柳含烟的青铜骨架剧烈震颤，晶核蓝光暴涨：“你竟舍弃逆转时空的机会？！”
“过去的人需要铭记，但活着的人需要守护。”陈九陵盯着石坛下缓缓升起的心核，“我是将军，不是看客。”
双心共鸣的刹那，整艘画舫剧烈震颤。
青铜齿轮崩裂的声音里，青鸾簪灵突然浮现，她的身影比之前更透明，指尖抚过苏绾脸颊：“姐姐说......别原谅世界，但要活得比它更久。”
话毕，簪灵化作点点星光，融入苏绾腕间金纹。
老艄公拄着篙从舱门进来，他的身形也在变淡，却将一枚锈蚀的钥匙塞进陈九陵手心：“小姐最后......没写完的信，在舵舱夹层。”
话音未落，他的身体就散成了灰，被江风卷出窗外。
“心核！”苏绾指着石坛，青蓝色的晶核正浮在两人掌心之间。
陈九陵刚要去接，画舫突然发出断裂的轰鸣——支撑船体的青铜柱正在融化，火焰从舱底窜起，映得柳含烟的腐肉部分滋滋作响。
“走！”陈九陵抱起苏绾冲向甲板。
火焰舔过《盟约》原稿的瞬间，他瞥见上面的玄清掌门印，和记忆里大楚叛将的印信，竟有七分相似。
“放我下来！”苏绾在他怀里挣扎，“柳姑娘还在舱里！”
陈九陵转头。
火光中，柳含烟坐在废墟中央，腐肉部分正在脱落，露出底下完好的少女面容。
她望着掌心逐渐消散的晶核，嘴角竟有一丝释然：“原来......放下执念，是这种感觉......”
“抓紧！”陈九陵跃入江水的刹那，苏绾在他耳边轻问：“你会不会也有一天，为了什么把我推开？”
江水灌进耳朵的瞬间，他箍紧她的腰身，一字一句：“我的矛，只护想护的人——包括你，包括现在。”
浪头将两人托起时，陈九陵看见山巅那面残破的镇北军帅旗，正被狂风吹得猎猎作响，像极了当年他在大楚城墙上，看着十万大军举旗喊“镇北”时的模样。
苏绾咳着推开他，忽然抓住他的手腕：“九哥，看水下......”
陈九陵低头。
月光穿透江水，照见江底有座巨大的骨门，门楣上刻着“大楚皇陵”四个篆字。
苏绾从怀里摸出听骸杖——那是古墓派专听尸骸遗言的法器，此刻杖头的青铜耳坠正轻轻颤动。
她望着骨门，金纹在腕间流转：“里面......有好多声音。”
陈九陵将老艄公给的钥匙攥紧。
钥匙齿痕与骨门门环的凹处，隐约能对上。
江风掀起他的衣角，破阵矛在袖中轻鸣。
这一次，龙纹锁链没有崩断，反而泛着温润的光——像极了他此刻的心跳，一下一下，都落在“现在”二字上。
苏绾举起听骸杖，轻轻敲了敲骨门环。
咚——
江底传来闷响，像是有什么沉睡的东西，被惊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