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暗的地底九层，死寂被一种诡异的韵律打破。
环形镜阵如同一只巨大的、由无数眼眸构成的巨兽，缓缓转动着冰冷的身躯。
每一面镜子都闪烁着幽光，如同磷火，映照出千百个扭曲的世界。
正中央的高台上，红白两件长裙静静躺着，像是献给某个古老神只的祭品。
红的那件，色泽浓郁得仿佛是用心脏的鲜血染就；白的那件，纯净得好似万载玄冰深处的一捧初雪。
两名面容模糊的傀儡绣娘，关节僵硬地跪在高台下，双手高高举过头顶，声音不带任何情感，仿佛是机括摩擦的声响：“红衣归真，白衣祭天。”
陈九陵将虚弱的苏绾紧紧护在怀里，让她靠着冰冷的墙壁。
他敏锐地察觉到，她手腕上那道早已愈合的疤痕，此刻竟再次裂开，一滴滴血珠正顽固地向外渗透，仿佛在与某种看不见的恐怖力量进行着殊死搏斗。
“苏绾？”他低声唤道，抬手便欲探上她的脉搏。
指尖尚未触及，一股阴寒刺骨的气息便轰然爆发，宛如万千钢针，狠狠扎向他的神魂！
陈九陵闷哼一声，被迫后退半步，眼前的景象瞬间变了。
空气中，无数倒影凭空浮现。
成千上万个苏绾，都穿着那件血色红裙，脸上挂着一模一样的、甜美而空洞的微笑，她们的身影层层叠叠，几乎要将这片空间彻底填满。
而在所有光鲜亮丽的幻象之外，在最不起眼的角落阴影里，那个真正的苏绾，正蜷缩成一团，瘦削的肩膀剧烈地颤抖着，像一只被暴雨淋湿的雏鸟。
一团浓郁的黑雾在镜阵前翻涌、凝聚，最终化作一个模糊的人形。
那便是心渊的守门人，它的声音不带丝毫温度，每一个字都像是一柄沉重的铁锤，狠狠砸在人的骨头上。
“选吧。”守门人缓缓开口，“穿上红衣的，是承载了一切荣光与力量的命定继承者。留在阴影里的，不过是一个多余的、即将被抹除的残影。告诉我，陈九陵，你要救哪一个？”
陈九陵的目光扫过那些千篇一律的红衣幻象，最后落回角落里那个颤抖的身影上，他沉默了。
这沉默并非犹豫，而是在积蓄一场足以撕裂宿命的风暴。
下一刻，他毫无征兆地动了！
手中那杆饱饮了无数煞气的破阵矛发出一声低沉的龙吟，矛尖直指漫天幻象，一股悍然无匹的杀意冲天而起！
“我不信什么狗屁命定，更不信什么继承者！”他的声音不大，却字字铿锵，带着金石般的决绝，“我只信那个从地狱里爬出来，睁开眼第一件事就是叫我‘九哥’的人！”
话音刚落，矛尖嗡嗡微颤。
一股尖锐的剧痛如钢锥般刺入他的脑海，这是强行催动神魂之力的反噬。
陈九陵强忍着眩晕，猛地伸出另一只手，狠狠按在一面镜子上。
镜中映出的，不是此刻的地宫，而是多年前陈家后院的那个小小庭院。
“情绪锚点，开！”
刹那间，一股远比头痛更加惨烈的痛苦贯穿了他的胸膛，那是属于战场，属于铁与血，属于每一次濒死瞬间的记忆。
而在这片血色记忆的洪流中，一幕画面被强行剥离出来，炸响在他的脑海！
那是一个大雨滂沱的夜晚，冰冷的雨水砸在柴房的破瓦上，发出绝望的声响。
年幼的苏绾浑身滚烫，烧得神志不清，蜷缩在冰冷的草堆里。
他冒着被家法处置的风险，翻过高墙，将偷来的汤药一点点喂进她的嘴里。
迷迷糊糊中，她用尽全身力气攥住了他的袖角，嘴里含糊不清地呢喃着：“别……别走……”
就是这个！
陈九陵猛然转身，双目赤红，无视了所有巧笑嫣然的红衣幻象，如同一头锁定猎物的猛虎，精准无误地扑向了那个瑟缩在角落里的身影！
他一把将她捞入怀中，紧紧抱住，仿佛要将她揉进自己的骨血里。
他贴在她的耳边，声音因剧痛而沙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温柔：“疼到受不了的时候，就会下意识地攥住我的袖角——这才是你！苏绾！”
怀中的娇躯猛地一震。
苏绾缓缓抬起头，那双迷茫的眼眸终于重新汇聚了焦距，看清了眼前人的脸。
积蓄已久的恐惧与委屈在这一刻彻底决堤，滚烫的泪水瞬间滑落。
“九哥……我好怕……”
就在她声音落下的瞬间，整座镜阵发出了刺耳的剧烈晃动，仿佛被激怒了一般。
顶层的镜台上，一道白衣身影骤然显现。
那是“影绾”，她穿着那件雪白的长裙，衣袂在激荡的气流中猎猎作响，她的面容与苏绾一般无二，声音却破碎而尖利，充满了被抛弃的怨毒与不甘。
“可我也记得那些事！我也疼过！发烧的那个晚上，攥住你袖角的那个晚上！我也全都记得清清楚楚！”她凄厉地嘶喊着，“为什么被你抱在怀里的人，不能是我？！”
嗡——
两名傀儡绣娘眼中红光大盛，仿佛接到了最后的指令，猛地启动了机关。
高台上的红白二裙瞬间活了过来，如两条择人而噬的毒蛇，凌空飞起，分别缠向陈九陵怀中的苏绾和镜台上的影绾！
红裙上散发出的力量霸道而灼热，陈九陵只觉一股巨力压下，几乎要将他和苏绾一同碾碎。
他咬紧牙关，青筋在额角暴起，扛住这毁天灭地般的剧痛，再次强行催动了神魂之力。
“情绪锚点！”
这一次，他锁定的目标，是镜台之上，那个被绝望吞噬的白衣身影！
画面再次浮现，却是一间冰冷的、充满了金属光泽的密室。
影绾被束缚在椅子上，被迫日复一日地观看苏绾的记忆录影，从牙牙学语到柴房相依，巨细无遗。
一管管冰冷的药剂被注射进她的身体，模拟着那些本不属于她的情感。
深夜里，她躲在角落独自哭泣，监测系统却判定为“情感模块异常”，刺目的电光瞬间将她吞噬，剧烈的痛苦让她连哭喊都做不到。
原来，她的痛苦，是被制造出来的。她的记忆，是被灌输的。
陈九陵心头剧震，那是一种混杂了愤怒与怜悯的复杂情绪。
他缓缓松开了紧抱着苏绾的手，将她安置在安全的角落，然后，顶着那股几乎要将他撕裂的威压，一步一步，艰难地走向了镜台。
影绾怔怔地看着他走来，
陈九陵终于站定在她面前，此刻的他，脸色苍白如纸，但眼神却异常清澈。
他看着她，轻声说道：“你知道吗？真正疼到极致，疼到麻木的人，是不会开口求人抱的。”
他的声音很轻，却像一道惊雷在影绾的脑海中炸响。
“她只会死死咬住嘴唇，装作什么事都没有。”陈九陵抬起手，在影绾惊愕的目光中，轻轻地，带着一丝笨拙的温柔，拍了拍她的肩膀。
“但你，也值得被人好好爱一次。”
一滴滚烫的泪，从影绾的眼角滑落，砸在她雪白的裙摆上。
咔嚓。
一声轻响，白衣之上，竟开始浮现出细密的裂纹。
也就在此时，那件失去了目标的红裙发出了不甘的尖啸，猛地调转方向，化作一道血色流光，欲强行加身于角落里的苏绾！
“你敢！”
陈九陵怒吼一声，声震地宫！
他手中的破阵矛爆发出前所未有的璀璨光芒，不再是防御，不再是试探，而是最纯粹、最彻底的毁灭！
他回身横扫，矛锋划过一道完美的弧线，没有去斩那条红裙，而是狠狠地、精准地斩在了整座环形镜阵的核心枢纽——那面映照着他与苏绾童年庭院的镜子之上！
轰隆——！！！
镜心破碎，引爆了整座大阵的能量。
万千镜面在同一时刻哀鸣、龟裂，然后轰然炸开！
毁灭性的能量风暴席卷了整个地底九层，无数碎镜残片裹挟着死亡的气息四处飞射。
在这场惊天动地的崩塌之际，陈九陵早已背起了苏绾，如离弦之箭般冲向唯一的出口。
混乱中，他下意识地回望了一眼。
只见在那片由破碎镜光组成的璀璨银河中央，影绾静静地站着，她身上的白衣正寸寸消散。
她的脸上没有了怨毒与不甘，嘴角竟缓缓浮起一丝如释重负的、解脱的笑意。
与此同时，远在地面之上，照影楼外的山巅，那面在风雨中屹立不倒的残破帅旗，被一股突如其来的狂风猛地卷起，猎猎作响，仿佛是在回应一场跨越了生与死的、无声的告别。
陈九陵收回目光，脚下的青石地砖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头顶的穹顶裂开蛛网般的缝隙，碎石与尘埃簌簌而下，整座照影楼的根基都在这剧烈的爆炸中走向末路。
他不敢有丝毫停留，背着苏绾，向着那摇摇欲坠的出口狂奔而去。
一股灼人的热浪已经从地宫深处追袭而来，舔舐着他的后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