隆德府外,硝烟虽暂歇,那场惊心动魄的斗法余威却如同阴云,沉甸甸地压在各方心头,更在河北权力的暗流中激荡起汹涌的波涛。
官军大营,中军法坛之上,玄冥子盘坐于蒲团,脸色青白交错,气息紊乱。那柄百鬼幡横陈膝前,原本乌光流转的幡面此刻黯淡无光,边缘处甚至出现了几道细微裂痕。他猛地睁眼,眼中怨毒几乎要溢出来,喉头一甜,又是一小口瘀血喷出,溅在黑袍上,留下深色印记。侍立左右的弟子噤若寒蝉,大气不敢出。
“一清……好个一清!”玄冥子声音嘶哑,如同夜枭哀嚎,“竟能破我九幽噬魂大法,损我法宝根基!此仇不共戴天!”他调息片刻,脸上狠戾之色愈浓,“看来,寻常手段奈何不得他,非得祭炼那‘九子母阴魂剑’不可!童贯那边,还需再催要一批童男童女精血……哼,为了剿灭这群草寇,些许代价,算得了什么!”
而在河北军这边,气氛虽因逼退强敌而稍显振奋,但潜藏的暗流却愈发汹涌。庆功宴上,田虎虽大笑着重赏了王伦,赐下金银绸缎,但当酒酣耳热之际,他拉着王伦的手,力道大得让王伦微微皱眉,喷着酒气道:“慕华啊!寡人的福将!你荐来的这位一清先生,本事通天,寡人欢喜得很!等破了童贯,寡人封他做护国天师,地位在乔道清之上!”他话锋一转,眼神变得有些浑浊和猜疑,“只是……他与乔国师这一去便是三日,闭关论道?哼,莫要论些什么对寡人不好的道理才好!你替寡人盯紧些,这河北,是寡人的河北!” 王伦心中冷笑,面上却恭敬应承,言辞恳切地为公孙胜和乔道清解释,称高人论道,往往不计时日,必是为了钻研更高深的法门以破妖道,方才暂时稳住了这多疑的晋王。
然而,田虎的猜忌如同种子,早已被范权、邬梨等人精心浇灌。宴席角落,范权与邬梨低声交换着眼神。范权阴恻恻地对邬梨道:“国舅爷,看见了吗?大王对那王慕华已是言听计从,如今又来个神通广大的道士……长此以往,还有你我立足之地吗?乔道清那厮,只怕也靠不住了。”
邬梨肥硕的脸上横肉抖动,饮尽杯中酒,恨声道:“范枢密所言极是!那王慕华处处与我等作对,飞虎寨断我财路,如今又引强援,其心可诛!还有那乔道清,平日眼高于顶,如今怕是要改换门庭了!咱们不能坐以待毙!” 两人密议,需加紧在田虎耳边吹风,同时也要在军中、地方上给王伦多设障碍,尤其是粮草后勤与地方政务,范权掌管枢密院,邬梨在威胜等地势力根深蒂固,皆有文章可做。邬梨更是想到自己那武艺高强的养女琼英,或许……也该让她多留意这王慕华的动向?
与此同时,晋阳城中,“万通商号”后院密室内,万玉(方如玉)对着一盘残局,指间白玉棋子久久未落。她秀眉微蹙,脑海中反复推演着近来关于“王慕华”的种种信息,试图拼凑出这个神秘男人的真实图景。
“飞虎寨借粮,数额巨大,他竟能一力承担,那份决断与隐藏的财力,绝非寻常谋士所能及……”
“野狼峪设计,连环疑兵,调动孙安如臂使指,对战机的把握堪称毒辣,这更像是一位深谙军阵、惯于发号施令的统帅……”
“如今,又不知从何处请来这位道法高深、连乔道清都似乎甘拜下风的‘一清先生’……此人路数确是罗真人一脉无疑,能请动他的……”
“还有他身边那些亲随,行动迅捷,纪律严明,眼神锐利,绝非普通家丁护院……”
万玉的指尖无意识地在棋盘上勾勒着,一个念头越来越清晰:“王慕华……你绝非凡俗书生。梁山泊近年来声势浩大,内部却传闻权力格局微妙,那位王头领似乎并非如外界所想般庸碌……莫非……”她美眸中闪过一丝精光,“你若真是那位能掌控梁山的王伦,潜入河北,所图定然不小!这河北的水,怕是比你我想象的还要深。” 她决定,要动用江南明教在河北的更多暗线,仔细查探这位王参军的底细,同时,与他的接触也需更加谨慎而……有趣。
隆德府内,那间被王伦特意安排、守卫森严的僻静客舍之中,三日论道,已近尾声。烛火摇曳,檀香袅袅,公孙胜与乔道清相对而坐。
乔道清经过三日聆听与探讨,面色红润,眼神却不再是往日的倨傲,而是充满了如同学子般的渴求与激动。他感觉自己的道心仿佛被甘露洗涤,以往修炼中的诸多滞碍、急功近利留下的隐患,竟在公孙胜深入浅出的讲解与无形道韵的滋养下悄然化解,修为甚至隐隐有所精进。他再次整理衣冠,对着公孙胜,行了三拜九叩的大礼,声音带着颤抖却无比真诚:
“仙师!三日聆听,胜读百年道藏!弟子往日坐井观天,妄自尊大,实是愚不可及!仙师妙法,直指大道本源,弟子茅塞顿开,方知何为玄门正宗!恳请仙师念在弟子一片赤诚,收录门下,弟子愿追随左右,聆听教诲,万死不辞!”
公孙胜安然受了他大礼,这次并未立刻虚扶,而是目光澄澈地看着他,缓缓道:“道友,你可知这三日论道,贫道与你辨析道法真伪,探讨阴阳升降,更剖析人心鬼蜮,所为者何?”
乔道清恭敬答道:“仙师是为点化弟子,廓清迷雾,使弟子知正道之所在。”
“不错。”公孙胜颔首,“然,知易行难。你既明正道,当知行合一。你辅佐田虎多年,观其为人,察其政令,可能称得上‘德政’?可能当得起‘明主’二字?”
乔道清闻言,面色一黯,想起田虎称王后的种种:为修建宫殿园林,强征民夫,致使多少人家破人亡;为了满足私欲,赋税沉重,百姓困苦;对待麾下将士,稍有不顺便肆意打骂,动辄处死,卞祥、孙安等功臣亦时常受其折辱;为了排除异己,手段残忍酷烈,牵连无辜……自己身为国师,虽偶有劝谏,却往往如石沉大海,有时甚至为了自保而不得不沉默。他长叹一声,痛心道:“仙师明鉴……田虎……暴虐寡恩,绝非明主。弟子……弟子以往或存侥幸,或畏其权势,实是有亏道心!”
“这便是了。”公孙胜语气平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师尊当年赠你‘遇德魔降’四字,今日看来,字字珠玑。德不配位,必有灾殃;心魔不除,终坠魔道。你身处其位,若不能导其向善,便应洁身自好,若见其暴虐而仍助其威,则与魔何异?如今你既已明辨是非,当知何去何从。”
乔道清只觉这番话如同醍醐灌顶,将他心中最后一丝对田虎的旧情与侥幸彻底斩断。他伏地再拜,声音坚定无比:“弟子愚钝,今日方知‘遇德魔降’真义!弟子愿降伏心中权欲之魔,追寻济世安民之德!恳请仙师指引前路!”
公孙胜见他眼神清明,心意已决,这才伸手虚扶,道:“道友请起。你能幡然醒悟,弃暗投明,实乃大善。入我门墙,非为避世,乃为护道。你这一身本事,当用于正途。”
乔道清起身,心中激荡,却又有一事不明,犹豫片刻,还是问道:“仙师,弟子尚有一惑。仙师乃罗真人嫡传,道法通玄,为何会应王慕华参军之邀,卷入这河北兵戈之事?莫非仙师与王参军早有渊源?” 他总觉得,王慕华能请动公孙胜,其背后定然有着惊人的秘密。
公孙胜闻言,与侍立一旁的王伦亲信赵七交换了一个眼神,赵七微微点头。公孙胜这才看向乔道清,目光深邃,缓缓道:“道友既已决心皈依正道,有些事,也该让你知晓。贫道俗家姓名,乃公孙胜。”
“公孙胜?!”乔道清浑身一震,虽然早有猜测,但得到证实依旧感到震撼,“您……您真是梁山泊那位入云龙?”
“正是。”公孙胜坦然承认,随即,他语出惊人,“而引贫道前来,胸怀安邦定国之志,欲解河北百姓倒悬之苦的王慕华参军,其真实身份,便是贫道在梁山的结义兄弟,我梁山泊之主,力主‘替天行道,保境安民’的,王伦。”
“王伦!!!”
乔道清如遭雷击,猛地站起,带倒了身后的座椅也浑然不觉!他双目圆睁,死死盯着公孙胜,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王伦!那个名字他太熟悉了!不是外界传闻中那个庸碌无为的书生,而是近年来梁山内部权力格局中,凭借超凡手段与远见卓识,牢牢掌控大局,并力主向外发展、另辟基业的枭雄!他竟然化名潜入河北,在田虎眼皮底下混得风生水起,赢得了卞祥、孙安等实力派将领的敬重,甚至自己……自己也蒙他引荐,才得以被公孙胜点化迷津!
这消息如同惊涛骇浪,冲击着乔道清的心神。他脑海中飞速闪过与“王慕华”接触的每一个细节——那份面对田虎不卑不亢的从容,那份运筹帷幄、智计百出的谋略,那份对待士卒百姓不经意间流露出的仁慈,那份隐藏在温和表象下的、仿佛能吞噬一切的雄心壮志……原来如此!所有的不合理,在此刻都有了完美的解释!
他看着公孙胜平静而肯定的目光,又看向一旁默然肃立、眼神锐利的赵七,心中的惊骇渐渐被一种难以言喻的激动与明悟所取代。田虎暴虐,离心离德,绝非长久之主;而王伦,隐忍果决,胸怀大志,仁德与手段并存,更有梁山基业与公孙胜这等高人辅佐……这才是真正的“德”!这才是“遇德魔降”中,自己应该追寻并辅佐的明主!
他缓缓坐了回去,深吸几口气,努力平复如同擂鼓般的心跳。然后,他再次整理好衣冠,面向公孙胜,亦是面向那位运筹帷幄、志在天下的王伦,行了最为郑重的大礼,声音带着压抑不住的激动,却掷地有声:
“弟子乔道清,蒙昧半生,幸得仙师点化,又蒙王头领暗中指引,拨云见日,重见青天!从今往后,乔道清愿弃暗投明,皈依正道,奉王头领为主公,追随仙师,竭尽所能,辅佐王头领成就大业,拯救黎民!若有异心,天人共戮!”
这一次的效忠,不再是单纯对道法的折服,更是对王伦其人格、其志向、其势力的完全认同与投靠。
公孙胜看着他眼中再无丝毫迷茫,只有清澈见底的坚定与忠诚,终于露出了欣慰的笑容,亲手将他扶起:“道友请起。我得道友相助,如虎添翼。王伦兄弟得知,亦必欣喜。眼下河北局势波谲云诡,正需道友这般人物,内抚人心,外御强敌。”
乔道清起身,眼中闪烁着新的光芒,他沉声道:“仙师放心,道清知道该如何做。田虎那边,我自会周旋。范权、邬梨等蠹虫,亦会留意。只是……那玄冥子绝不会善罢甘休,下次斗法,恐怕更为凶险。”
公孙胜颔首,目光望向客舍窗外阴沉的天空,淡淡道:“兵来将挡,水来土掩。邪不胜正,此乃天道。我等只需静心准备,以待时机。”
就在这时,客舍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一名亲兵在门外禀报:“启禀一清先生,乔国师!王参军急请!官军异动,那玄冥子似乎又在准备妖法,而且……而且邬梨国舅从威胜押运来的粮草,在途中被身份不明之人劫掠了大半,范枢密正在大王面前,指责王参军调度不力,护卫不周!”
公孙胜与乔道清对视一眼,心知新的风暴已然掀起。内部倾轧与外部强敌交织,河北的棋局,到了最关键的时刻。而他们,已是为王伦执棋的坚定之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