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翠微轩那场惊心动魄的救治,如同投入尚药局这潭深水的巨石,表面的涟漪虽在几日后的酷暑中渐渐平复,但水面之下,暗流已然涌动。

尚药局西偏院的格局,悄然有了变化。那半人高的石药碾旁,沈璃依旧沉默地推动着沉重的碾轮,掌心厚茧与粗糙木柄摩擦,发出单调的 “沙沙” 声。碾槽里的药材换成了质地更硬、气味更冲的枳实和苍术,扬起的粉尘带着辛辣的苦味,刺激着鼻腔,引得人阵阵发呛。

汗水依旧顺着她削瘦的颈侧滑落,在洗得发白的粗布短褐领口晕开深色湿痕,蜿蜒如蛇。她的肩背绷紧如弓,肩胛骨在单薄的衣衫下若隐若现,每一次发力都带着一种刻入骨髓的熟练。但若有心人仔细观察,便会发现,她碾药的动作里,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近乎本能的效率。

碾轮的每一次滚动都恰到好处,既碾碎了药材的坚硬外壳,又不至于过度研磨损耗药性。那是一种长期观察和揣摩后形成的精准本能 —— 枳实的棱角需碾至三分碎,方能析出苦味而不失其燥性;苍术的纤维要保持半断不断的状态,才能在煎煮时既释放挥发油,又不致药汤浑浊。这些旁人需数年才能掌握的诀窍,正悄然融入她的动作里,如同呼吸般自然。

午后的阳光毒辣依旧,巨大的皂角树蔫蔫地垂着叶子,叶片边缘卷成了细筒,连蝉鸣都显得有气无力,像是被热浪抽走了大半力气。空气里混杂着浓烈药味和暑气蒸腾的黏腻感,吸进肺里都带着灼人的温度。

“沈璃!”

一声熟悉的、拔高而甜腻的嗓音划破沉闷的空气,张掌药扭着丰腴的腰身,摇摇摆摆地走了过来,裙裾扫过地面的药渣发出细碎的声响。她身上的香粉味浓郁得近乎霸道,瞬间压过了药碾旁的辛辣气息,形成一种诡异的混合味道。她今天换了身水红色的宫装,袖口绣着繁复的蝶恋花,金线在阳光下闪着刺目的光,指甲上的蔻丹红得像是刚饮过血。

她肥白的手指敲打着旁边一个半开的药篓,篓里是刚刚晒干、混杂着些许枯枝碎叶的夏枯草。“把这些夏枯草,梗和花分拣开!要快!库房等着入库呢!” 她的声音里带着惯常的刁难,尾音拖得长长的,却在目光触及沈璃时微微一顿 —— 那眼神不像以往那般肆无忌惮地轻蔑,反而多了一丝闪烁和探究,在沈璃汗湿的鬓角和沉静的脸上飞快地扫过,像在确认什么隐秘。

沈璃放下碾轮的木柄,木柄与地面碰撞发出 “笃” 的一声轻响。她没有立刻去看那篓夏枯草,而是先用袖子擦去额头上滚落的汗珠,动作不疾不徐。粗布摩擦着皮肤,带来轻微的刺痛感。她的指尖掠过额角,那里被汗水浸透的碎发下,皮肤苍白依旧,却隐隐透出一种被磨砺过的韧劲,像是被雨水冲刷过的青石,褪去了浮尘,露出内里的坚硬。

“是,掌药。” 声音平静无波,听不出任何情绪,像是山间的清泉流过石涧,清冷而稳定。

她走到药篓前蹲下,膝盖压在滚烫的青砖地上,传来一阵灼人的热度。夏枯草干燥的茎叶带着特有的青涩苦味,梗部坚硬多刺,花序则柔软轻盈。她的手指纤细却布满薄茧,指尖的皮肤因为常年接触药材而泛着淡淡的黄,动作快得惊人 —— 枯硬发黑的梗被精准地拨到左侧的竹筐里,紫褐色的圆柱状花序则被轻轻捡出,放入右侧干净的竹筛,枯叶和细小的杂质被迅速剔除,落在中间的陶盘里。

那双手仿佛带着某种奇异的力量,混乱的药材在她指下如同被无形的线牵引,迅速分流,带着一种近乎冷酷的韵律感。指尖捻过梗部时的力度,捏取花序时的轻柔,分拣杂质时的果断,形成一种旁人难以模仿的节奏,仿佛她不是在做枯燥的分拣,而是在演绎一场无声的技艺。

张掌药站在一旁,看着沈璃利落得挑不出错的动作,几次想张嘴挑刺 —— 想说梗上带了太多绒毛,想说花序里混了碎叶,想说她分拣的速度还是太慢。但目光每次掠过沈璃沉静专注的侧脸时,话又都咽了回去。那日翠微轩里弥漫的刺鼻秽臭和宝林娘娘凄厉的惨叫,仿佛又在她鼻尖和耳边响起,让她心底莫名地发虚。尤其是沈璃当时那双毫无波澜的眼睛,此刻回想起来仍让她后颈发凉。她最终只是悻悻地哼了一声,甩了甩袖子,踱到树荫下摇起了团扇,扇面扇出的风带着香粉味,一阵阵扑向沈璃的方向。她的目光却像淬了毒的针,时不时扎在沈璃挺直的脊背上,阴沉得能滴出水来。

沈璃恍若未觉。她的全部心神都凝聚在指尖,感受着不同药材的纹理、气味、细微的差异 —— 梗的粗糙与坚硬,花的柔软与轻盈,杂质的枯涩与死寂。这些在旁人看来枯燥乏味的分拣,于她,却是另一种形式的修炼。每一种药材的特性,都在她心中不断累积、沉淀,构筑着属于她的药性图谱,如同画师在绢帛上细细勾勒,一笔一划都不曾错漏。

日子在单调的碾药、分拣和无声的对抗中滑过。西偏院的药童们依旧忙碌,药杵撞击药臼的 “咚咚” 声、碾轮滚动的 “沙沙” 声、晾晒药材的翻动声交织成日复一日的背景音。但投向沈璃的目光,却悄然复杂起来。有羡慕她得了二两银子的巨赏 —— 那是普通药童半年的月钱;有畏惧她竟敢提出那等惊世骇俗的药方,用大黄与巴豆这种虎狼之药救治贵人;更多的则是深深的忌惮 —— 连张掌药似乎都收敛了锋芒,这个沉默的药童,身上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力量,像一口深井,谁也不知道底下藏着什么。

沈璃如同一块被反复锻打的铁胚,身形愈发清瘦,颧骨更加清晰,下巴尖细得像是能戳破什么,整个人像一株在石缝中艰难生长的野草,看似柔弱,却有着惊人的韧性。唯有那双眼睛,在繁重劳作带来的疲惫之下,深处燃着幽微却执拗的光。那光芒,在每一个无人窥见的深夜,变得更加炽热,像是寒夜里跳动的火种。

当西偏院最后一点灯火熄灭,万籁俱寂,只有巡夜侍卫甲胄摩擦的 “窸窣” 声和单调的脚步声在远处宫墙间回荡时,沈璃那间狭小破旧、位于最角落的小屋,还会透出一点微弱的油灯光芒。

窗棂早已朽坏,糊窗的桑皮纸早已发黄变脆,裂开了几道缝隙,像是老人脸上的皱纹。夜风从缝隙钻入,吹得豆大的灯火摇曳不定,将伏案的身影投射在斑驳的土墙上,忽大忽小,如同蛰伏的巨兽在呼吸。

桌上摊开的,依旧是那本泛黄的残卷。纸页边缘卷曲发脆,颜色是历经岁月的深褐,上面用蝇头小楷密密麻麻写满了文字,有些地方因为受潮而字迹模糊,需得凑近了才能辨认。昏暗摇曳的灯光下,沈璃凑得很近,几乎要贴到书页上,一字一句地研读着,鼻尖几乎要触碰到纸页上的霉斑。

“蝮蛇吻毒…… 其性极烈,入血则沸,蚀脉腐肉,瞬息毙命…… 然其头骨七寸之下,有腺如珠,曝干研粉,微量可引他毒,反制其暴戾……”

“鬼脸蝎尾针…… 其毒阴寒,入体则凝,蚀骨生疽…… 初侵心脉,症见夜半心悸,胸闷如堵,冷汗淋漓…… 唯以赤阳藤汁混三伏烈酒,炙烤其毒所聚之穴,可徐徐拔除……”

艰涩拗口的药名,诡谲凶险的毒性描述,精微奇妙的相克之理…… 这些常人避之唯恐不及的死亡阴影,此刻却如同最诱人的宝藏,散发着致命的吸引力。沈璃的指尖无意识地划过那些墨迹,指腹感受着纸页粗糙的纹理,仿佛能触摸到字里行间流淌的剧毒与生机 —— 那是生与死的边缘,是绝望中的一线生机。

她的呼吸放得极轻,只有偶尔遇到极难理解的段落时,才会微微蹙起眉头,指尖在桌上轻轻叩击,发出微不可闻的 “笃笃” 声。那双沉静的眼眸里,映着跳跃的灯火,专注得如同最虔诚的信徒在解读神谕,每一个字都被她细细咀嚼,咽下,沉淀在心底。

窗外,夏虫唧唧,声嘶力竭,像是在诉说夏夜的漫长。屋内,灯火偶尔爆出细微的 “噼啪” 声,燃尽的灯花落下一点星火。时间在无声的阅读与思考中流逝。白日里碾药的沉重、张掌药刻薄的嘴脸、其他药童复杂难辨的目光…… 都被这昏黄的灯光隔绝在外。唯有这些危险的、禁忌的知识,是她在这深宫寒潭中唯一能抓住的浮木,支撑着她熬过漫长的白昼,赋予她在那无形的倾轧中活下去的力量。

这些深夜的研读,是她汲取力量的甘泉,也是她构筑的、旁人难以窥见的高墙。墙内,是她独自守护的秘密与力量;墙外,是深宫内苑的风雨与杀机。

午后的阳光白得晃眼,将西偏院的青砖地烤得滚烫,蒸腾起扭曲的热浪,远处的宫墙在热浪中仿佛都变了形。巨大的皂角树也蔫头耷脑,叶子边缘微微卷曲,失去了往日的生机。碾药的石槽旁,沈璃刚将一簸箕碾好的苍术粉倒入细箩,准备过筛。箩筛晃动,白色的粉末簌簌落下,在空中扬起细小的尘雾,在阳光下闪烁如星。

陈司药瘦削的身影,如同一个移动的阴影,悄无声息地出现在西偏院的门口。她依旧穿着那身深灰色的、洗得发白的宫装,领口和袖口都磨出了细毛边,头发用那根素银簪子一丝不苟地绾着,没有一丝乱发。蜡黄的脸上没什么表情,唯有一双眼睛,比往日更显锐利,像是鹰隼在高空盘旋,审视着地面上的一切。

她的目光如同精准的探针,在院内忙碌的药童身上扫过 —— 有的药童在笨拙地捶打着杏仁,有的在费力地翻动晾晒的药材,有的则偷偷躲在树荫下偷懒。最后,那目光定格在正弯腰筛药的沈璃身上。沈璃的动作没有丝毫停顿,筛箩在她手中平稳地晃动,节奏均匀,仿佛并未察觉那道极具穿透力的视线。

“沈璃。” 陈司药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穿透力,瞬间压过了碾轮滚动和药杵捣击的杂音,让整个院子的声音都为之一静。

所有药童都下意识地停下了手中的活计,目光惊疑不定地在陈司药和沈璃之间来回逡巡,像是被无形的手扼住了喉咙。张掌药更是从树荫下的椅子上猛地站了起来,团扇 “啪” 地掉在地上,脸上带着错愕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肥硕的脸颊微微颤抖。

沈璃放下细箩,箩底与地面碰撞发出轻微的声响。她转过身,脸上依旧是那副沉静无波的表情,汗水沿着她尖细的下颌滑落,滴在粗布衣襟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痕迹。她微微躬身,动作标准而恭敬:“司药大人。”

陈司药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一瞬,似乎在审视什么 —— 或许是她额角的汗珠,或许是她眼中的平静,或许只是在确认她是否真的如传闻中那般不同。然后移开,落在旁边一排码放整齐的药柜上。“随我来。” 她的声音没有任何情绪起伏,像是在陈述一个既定的事实,转身便往西偏院侧后方一间独立的小屋走去。那是存放药材进出记录的库房重地,平日里除了陈司药和几个资深药师,普通药童绝不允许靠近,连张掌药都极少被获准进入。

沈璃心头微微一紧,如同被细密的针轻轻刺了一下,面上却不敢显露分毫,只低低应了声:“是。” 她迈步跟上,脚步平稳,背脊挺得笔直,仿佛只是去完成一件再寻常不过的差事,只有紧握的指尖泄露了她内心的波澜。

张掌药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嘴唇动了动,却没发出任何声音。陈司药那瘦削却带着无形威压的背影让她最终闭了嘴,眼神复杂地看着沈璃跟着陈司药消失在库房门口 —— 有嫉妒,有疑惑,还有一丝连她自己都未察觉的恐惧。其他药童面面相觑,眼神里充满了难以置信的震惊和掩饰不住的羡慕嫉妒,窃窃私语如同潮水般在他们之间蔓延。

那扇沉重的木门在身后合拢,发出沉闷的声响,像是隔绝了两个世界。库房里光线昏暗,只有高处一扇小小的气窗透进几缕微光,照亮空气中悬浮的细微尘埃,那些尘埃在光柱里缓缓浮动,如同时间的碎片。浓烈而驳杂的药味扑面而来,比院子里更加凝滞厚重,那是无数药材气息经年累月沉淀发酵后的味道 —— 有当归的甘醇,有黄连的苦寒,有麝香的清冽,还有陈艾的醇厚,交织在一起,形成一种独特的、属于时光的味道。

一排排高耸至屋顶的巨大药柜如同沉默的巨人矗立在黑暗中,柜子是上好的硬木,经过多年的摩挲泛着温润的光泽。柜子上密密麻麻的抽屉,每一个都贴着泛黄褪色的标签,写着药材的名称,有的标签已经残破不堪,只能依稀辨认出几个字。空气里弥漫着一种陈年纸张和干燥植物混合的、带着微尘的气息,吸入肺腑,有种沉甸甸的感觉。

陈司药没有点灯,她走到靠墙的一张巨大的木案前。案上堆满了散乱的纸张,有崭新的入库单,墨迹还带着淡淡的光泽;也有颜色发黄、边缘卷曲的旧方笺,纸张已经脆化,仿佛一碰就会碎裂。墨迹深浅不一,有的字迹工整清晰,如同印刷般整齐;有的则潦草狂放,带着几分挥毫的意气。

“这里的药方和药材进出记录,积压已久,杂乱无章。” 陈司药的声音在昏暗寂静的库房里显得格外清晰,带着一种金属般的冷硬,像是冰块撞击在铁器上,“你识字,也认得些药材。从今日起,每日午后抽一个时辰,把这些按药材种类、年份、批次,重新誊录整理,分门别类归档。”

她的手指在案上那堆散乱的纸张上点了点,指尖的力度不大,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权威,没有丝毫商量的余地。

沈璃的目光扫过那堆积如山的纸张,心跳骤然加快了几分,如同擂鼓般在胸腔里震动。这里,是尚药局药材流转的核心记录!每一张纸片,都可能隐藏着药材的来源、去向、用量、经手人,甚至某些不为人知的隐秘 —— 为什么某种药材突然大量入库?为什么某张药方被废弃?为什么某位贵人的用药剂量异于常理?这些都藏在这些故纸堆里,等待着被发现。

“是,司药大人。奴婢定当尽力。” 沈璃的声音依旧平稳,如同平静的湖面,听不出任何波澜,垂在身侧的手指却悄然蜷缩了一下,指甲掐进了掌心的薄茧,带来一丝细微的刺痛,提醒着她保持清醒,不能露出丝毫破绽。

陈司药似乎对她的反应很满意,或者说,她根本不在意沈璃的反应。她走到药柜前,拉开一个不起眼的底层抽屉,里面并非药材,而是整整齐齐码放着一摞摞用细绳捆扎好的、装订成册的簿子。簿子的封面是深蓝色的厚棉纸,上面没有任何标识,只有岁月留下的陈旧痕迹。

“这是近三年的药材总录底册,按年份存放。” 陈司药指着那些簿子,声音依旧冰冷,“你誊录的新档,最终要与此核对无误,再行归档。明白?”

“奴婢明白。” 沈璃的目光落在那些深蓝色的簿子上,心头微凛。那是最终的 “账本”,是衡量一切对错的标尺,也是尚药局最核心的秘密之一。能接触到这些,是信任,还是另一种形式的试探?她不敢深想。

陈司药不再多言,转身便走。沉重的木门再次开启又合拢,发出沉闷的声响,将沈璃独自留在了这片昏暗与寂静之中。库房里只剩下她一人,以及那弥漫在空气中的、厚重的药味和陈纸的气息。

光线昏暗,尘埃在微弱的光柱中无声舞动。

沈璃深吸一口气,那混杂着无数药材和旧纸的气息涌入肺腑,带着一种沉甸甸的历史感,仿佛吸入了过往三年的时光。她走到那张巨大的木案前,指尖拂过最上面一张泛黄的纸张,纸页粗糙的纹理在指尖划过,带着时光的温度。

这是一张有些年头的药材入库单,记录着 “天麻,川产,上等,乾元十三年秋,入库五十斤”。墨迹已经有些洇开,边缘还沾着一点深褐色的、类似干涸血迹的污渍,形状不规则,像是不经意间蹭上去的。她的目光在那 “上等” 二字上停留了片刻 —— 川产天麻以质地坚实、断面明亮者为佳,上等天麻的收购价是普通天麻的三倍,一次性入库五十斤,绝非小数目,不知是供给哪位贵人?

她搬过一张矮凳坐下,凳子腿与地面摩擦发出 “吱呀” 的声响,在寂静的库房里显得格外清晰。她拿起旁边一叠空白的、质地稍硬的桑皮纸,又取过一支半旧的狼毫笔,在粗糙的砚台上蘸了蘸浓黑的墨汁。墨是普通的松烟墨,带着淡淡的松香。

笔尖落在桑皮纸上,发出细微的 “沙沙” 声,如同春蚕啃食桑叶。她的字迹算不上娟秀,却异常工整清晰,一笔一划都带着一种近乎刻板的认真,仿佛在雕琢一件艺术品。她先将那张旧入库单上的信息,一字不差地誊录下来,包括那点可疑的污渍,也在备注中简单注明 “边缘有深褐色可疑污渍,疑似血渍”。

时间在笔尖的游走和纸张的翻动中悄然流逝。库房里只有她落笔的沙沙声,和偶尔翻阅旧纸发出的哗啦声,以及窗外隐约传来的、被厚重墙壁过滤后的蝉鸣。

她很快就发现,这看似简单的誊录工作,实则暗藏玄机。那些散乱的纸张里,不仅有正式的入库单、出库单,还夹杂着不少被揉皱又展开的、墨迹混乱的方笺废稿,甚至还有一些只言片语的脉案记录碎片!虽然大多残缺不全,字迹潦草难辨,但那些只鳞片爪的信息,却如同散落的珍珠,在她眼前闪烁着诱人的光芒。

“…… 宝林张氏,脉浮数而促,疹色鲜红如丹,肿胀成片,抓破渗黄液,药入即吐,喘息如拽锯…… 疑非风热,恐有秽毒内蕴…… 待查……”

这张揉得几乎看不清字迹的纸片混在一堆废弃的出库单里,边缘还有被水浸湿过的褶皱痕迹。上面的字迹与王太医那日所开方笺上的笔迹截然不同 —— 王太医的字圆润饱满,而这字迹瘦硬有力,带着一种独特的锋芒!沈璃的心跳漏了一拍,指尖捏着这张薄脆的纸片,仿佛捏着一块烧红的炭,烫得她几乎要撒手。这分明是陈司药在翠微轩时的初步判断!她竟随手记下,又弃之于此!是疏忽,还是故意?

沈璃飞快地将这关键的信息誊录到新的桑皮纸上,字迹依旧工整,只是落笔的力道微不可察地重了一分,墨色也因此深了些许。她将原件小心翼翼地夹在一本厚厚的旧档里,仿佛这样就能掩盖它的存在。

她继续翻找,动作更加仔细,像是在沙砾中寻找黄金。更多的信息碎片被她从故纸堆中挖掘出来。

“…… 贵妃王氏,玉体违和,入夏以来,每至夜半辄心悸气短,胸中窒闷如压巨石,冷汗涔涔,醒后良久方安…… 太医院会诊,脉象细涩偶有结代,断为心气不足,虚劳内损,拟归脾汤合生脉饮加减,连进十剂,收效甚微……”

这张纸片稍大,字迹是另一种更显老练的馆阁体,笔锋沉稳,结构严谨,显然出自饱学之士之手。记录清晰,却被撕去了一半,只留下贵妃王氏的病症描述和最初的治疗方案,以及 “收效甚微” 四个字,透着浓浓的无奈和挫败。

贵妃王氏…… 沈璃在尚药局底层,也曾听过这位贵妃娘娘身体欠安的消息,只说是心疾难愈,常年服药,皇帝陛下为此颇为忧心,多次派遣太医院院判亲自诊治。原来竟是这般症状?归脾汤、生脉饮皆是补益心脾气血的常用方,若连进十剂都收效甚微,这 “心气不足” 的诊断,恐怕……

一个模糊的念头如同闪电划过脑海,带着一丝惊悸和疑惑。沈璃强行将它压下,专注地将这段脉案也誊录下来,并在旁边空白处,用极小的、几乎难以辨认的字迹,飞快地写下一个 “疑” 字 —— 那是她独有的标记,代表着需要深究的疑点。

时间在专注的整理中过得飞快。一个时辰仿佛只是弹指一挥间。当沈璃将今日整理誊录好的厚厚一叠桑皮纸按照药材大类初步分好,用细麻绳捆扎整齐时,库房角落里那扇小气窗透进来的光线已经变成了暗淡的橘黄色,如同熟透的杏子。

她揉了揉有些发酸的手腕,指关节发出轻微的 “咔哒” 声。目光落在案头那堆依旧如山的散乱纸张上,心里清楚,这只是冰山一角。这里面,不知还埋藏着多少秘密?那些废弃的方子,那些残缺的脉案,那些被刻意抹去的记录…… 每一点碎片,都可能指向这深宫之中某个不为人知的角落,某个精心掩盖的真相。

她站起身,活动了一下僵硬的脖颈,骨骼摩擦发出细微的声响。她走到那排存放着深蓝色底册的药柜前,犹豫了一下 —— 陈司药说过,她誊录的新档最终要与这些底册核对。她伸出手,指尖在冰冷的柜门上停顿片刻,最终还是拉开了标有 “乾元十四年” 字样的抽屉。

一股更加浓重的陈旧纸张和防蛀药草混合的气味扑面而来,带着岁月的沉郁。里面整整齐齐码放着几本深蓝色的厚册子,装订结实,没有丝毫散乱。沈璃小心翼翼地取出一本,翻开,纸张发出轻微的 “哗啦” 声。

册子内页是质地更好的宣纸,细腻光滑,墨迹清晰,记录着尚药局一年内所有重要药材的详细收支、去向、经手人。格式严谨,条理分明,每一笔都有签押和核印,透着宫廷制度的森严。

她的目光快速扫过一页页记录,如同在字海中航行。突然,她的指尖停在一行字上,呼吸微微一滞:

“乾元十四年五月十八,领:赤阳藤(岭南,五年生),叁斤。用项:贵妃王氏药浴。经手:张掌药(签押),陈司药(核印)。”

赤阳藤!沈璃的瞳孔猛地收缩了一下,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就在昨夜,她在那本泛黄的毒经残卷上,刚刚见过这个名字!鬼脸蝎尾针阴寒蚀骨之毒,唯此物混三伏烈酒,炙烤毒穴可拔!

贵妃王氏的药浴方子里,竟然用到了赤阳藤?而且是整整三斤!

赤阳藤性烈如火,味辛大热,寻常入药不过几钱,用于药浴更是极为罕见。更何况是三斤的用量!这绝非寻常温补药浴的用量!分明是在试图压制或拔除某种阴寒剧毒!太医院诊断 “心气不足”,开的归脾汤、生脉饮…… 这些温补药对真正的阴寒蚀骨之毒而言,无异于隔靴搔痒,甚至可能助纣为虐,让毒素在温热的环境中更加肆虐!

是谁?谁有能力、有胆量对一位贵妃下此毒手?是后宫倾轧 —— 毕竟,贵妃膝下有一位皇子,正是夺嫡的热门人选;还是前朝风云波及 —— 贵妃的兄长乃是手握兵权的镇北将军,素来与丞相不和?而陈司药…… 她知道多少?那深蓝色的底册上清晰的核印,意味着她至少是知晓并批准了这庞大剂量的赤阳藤用于贵妃药浴的!她是在暗中相助,还是另有图谋?

沈璃只觉得一股寒意顺着沈璃的脊背悄然爬上,如同冰冷的蛇,让她四肢百骸都泛起寒意。她迅速合上那本深蓝色的底册,将它放回原处,动作快得像是在躲避什么烫手的东西。然后快步走到木案前,将自己誊录整理好的那叠桑皮纸仔细放好,吹熄了桌上唯一一盏用来照明的小油灯。

库房瞬间陷入一片浓稠的黑暗,只有高处气窗透进一点模糊的微光,勾勒出药柜和木案的模糊轮廓,如同沉默的巨兽。

沈璃站在黑暗中,深深吸了一口气,那混杂着无数药材和陈纸的气息涌入肺腑,带着一种沉重的、令人窒息的力量,仿佛要将她拖入无尽的深渊。她推开沉重的木门,傍晚微凉的风吹在脸上,带着草木的清新气息,才让她感觉重新回到了人间,而不是那个充满秘密与危险的黑暗迷宫。

西偏院里,药童们已经结束了一天的劳作,三三两两地收拾着东西准备回去,低声的说笑声和脚步声交织在一起,带着一种解脱的轻松。看到沈璃从库房出来,所有声音都瞬间停滞,目光瞬间齐刷刷地聚焦在她身上,有好奇,有探究,更多的是难以掩饰的复杂 —— 那眼神像是在看一个突然闯入云端的凡人。张掌药站在不远处,手里摇着团扇,扇面的动作却有些僵硬,眼神阴晴不定地在沈璃脸上扫视,嘴角抿成一条刻薄的直线,像是在酝酿着什么。

沈璃恍若未觉,径直走向自己的石药碾,拿起木柄,继续推动那沉重的碾轮,仿佛这一个时辰的 “特殊差事” 从未发生。碾轮滚动,发出沉闷的 “咕噜” 声,在渐渐沉寂下来的院子里显得格外清晰,如同时间的齿轮在缓缓转动。

掌心的厚茧再次摩擦着粗糙的木柄,熟悉的钝痛传来。这痛感如此真实,将她从那充斥着隐秘与危险的黑暗库房中拉回现实,提醒着她此刻的身份 —— 只是一个尚药局的普通药童,她的职责是碾好眼前的药,而不是探寻那些可能致命的秘密。

然而,那黑暗库房里的气息,那些字迹潦草的纸片,那深蓝色底册上触目惊心的记录…… 却如同跗骨之蛆,深深地烙印在了她的脑海里,挥之不去,如同梦魇。

贵妃王氏…… 赤阳藤…… 阴寒蚀骨之毒……

这平静的西偏院,这看似井井有条的尚药局,水面之下,究竟涌动着怎样的暗流?而她,这株无意间闯入深潭的野草,又将被卷入怎样的漩涡?

夜色,如同浓得化不开的墨汁,沉沉地笼罩着整座皇城。白日里蒸腾的暑气被更深露重的凉意取代,宫墙的阴影在月光下显得格外森严,如同蛰伏的巨兽。

西偏院角落那间破旧小屋的油灯,再次在黑暗中倔强地亮起一点微光。豆大的灯火被窗缝里钻进来的夜风吹得摇曳不定,在斑驳的土墙上投下沈璃伏案的身影,如同蛰伏的幽灵,在黑暗中坚守着自己的秘密。

桌上,那本泛黄的毒经残卷被推到一边,露出底下的桑皮纸。取而代之的,是一张摊开的桑皮纸,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蝇头小楷。那并非誊录的档案,而是沈璃凭借白日里那惊鸿一瞥的记忆,竭力复原的贵妃王氏脉案片段,以及赤阳藤的领用记录。她的记忆力远超常人,尤其是对药材和病症的描述,更是过目不忘。

“…… 每至夜半辄心悸气短,胸中窒闷如压巨石,冷汗涔涔…… 脉象细涩偶有结代……”

“…… 赤阳藤(岭南,五年生),叁斤。用项:贵妃王氏药浴……”

沈璃的指尖无意识地划过 “胸中窒闷如压巨石” 那几个字,眉头紧锁,形成一道深深的沟壑。灯火跳跃,映着她眼中幽深的光芒,如同寒潭中的星光。她努力回忆着毒经上关于鬼脸蝎尾针毒的描述:“其毒阴寒,入体则凝,蚀骨生疽…… 初侵心脉,症见夜半心悸,胸闷如堵,冷汗淋漓……”

太像了!几乎可以一一对应!

可鬼脸蝎尾针乃是南疆密林深处的剧毒之物,其毒液提取极其困难,且无色无味,一旦进入人体,初期症状与普通心疾几乎毫无二致,极难察觉。若非她恰好翻到毒经相关记载,又恰好看到那份残缺脉案和赤阳藤的领用记录,根本不会将两者联系起来。这其中的巧合,让她心头泛起一丝寒意 —— 是命运的指引,还是有人刻意安排?

三斤赤阳藤!如此大的剂量,绝非寻常温补!分明是在试图压制或拔除某种阴寒剧毒!太医院诊断 “心气不足”,开的归脾汤、生脉饮…… 这些温补药对真正的阴寒蚀骨之毒而言,无异于隔靴搔痒,甚至可能助纣为虐!这就像是用烈火去烘烤冰封的土地,表面看似融化,内里却可能冻结得更深。

是谁?谁有能力、有胆量对一位贵妃下此毒手?是后宫倾轧?还是前朝风云波及?而陈司药…… 她知道多少?那深蓝色的底册上清晰的核印,意味着她至少是知晓并批准了这庞大剂量的赤阳藤用于贵妃药浴的!她是在暗中帮助贵妃压制毒性,还是在利用这种方式掩盖真相?

沈璃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脚底直冲天灵盖,握着笔的手指冰凉,几乎要握不住笔杆。她在这深宫之中,如同蝼蚁,却无意间窥见了巨兽搏杀的冰山一角。这隐秘如同一个巨大的漩涡,带着致命的吸引力,也散发着粉身碎骨的危险气息。一旦卷入,便再无回头之路。

窗外的夜虫不知何时停止了鸣叫,仿佛也察觉到了空气中的凝重。一种突如其来的、极致的寂静笼罩下来,连风声都消失了,整个世界仿佛被按下了暂停键。空气仿佛凝固了,沉重得让人喘不过气。

就在这时 ——

“咔哒。”

一声极其轻微、却异常清晰的脆响,如同枯枝被踩断,突兀地打破了小屋外的死寂!那声音不大,却像一道惊雷在沈璃耳边炸响!

声音的来源,就在小屋那破旧的窗棂上方!

沈璃全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凝固,四肢百骸都失去了温度!心脏在胸腔里狂跳,撞击着肋骨,发出擂鼓般的闷响,震得她耳膜发疼。她猛地抬头,目光如同淬了冰的利箭,射向那扇糊着发黄桑皮纸的破旧窗户!

窗外一片漆黑,只有远处宫墙角楼上灯笼的微光,在窗纸上投下模糊摇曳的树影,如同鬼魅的爪牙在舞动。

是谁?!

是巡夜的侍卫?不可能!侍卫的脚步声沉重规律,且巡视路线固定,绝不会出现在这偏僻角落的药童屋顶!是野猫?这声音…… 太像人落脚时瓦片松动的轻响,带着一种刻意压低的谨慎!

一个念头如同毒蛇般窜入脑海:有人监视!而且就在她刚刚窥破贵妃脉案隐秘的这个深夜!这绝不是巧合!

沈璃的动作快得没有一丝犹豫!在念头闪过的刹那,她猛地吹熄了桌上那盏摇曳的油灯!

“噗 ——”

微弱的火苗应声而灭,灯芯最后挣扎着亮了一下,然后彻底陷入黑暗。

小屋瞬间陷入一片浓稠得化不开的黑暗!唯有她剧烈的心跳声,在死寂中 “咚咚” 作响,震得耳膜发疼,仿佛要跳出胸腔。

黑暗吞噬了一切视觉。沈璃屏住呼吸,身体如同最警觉的狸猫,无声无息地从矮凳上滑下,紧贴着冰冷的土墙,将自己完全融入墙角的阴影里。那墙壁带着夜晚的寒气,透过薄薄的衣衫渗入皮肤,让她打了个寒颤,却也让她更加清醒。她的耳朵竖到了极致,捕捉着窗外一丝一毫的动静,如同蛰伏的猎手等待猎物的出现。

夜风似乎又起,吹拂着院中那棵巨大皂角树的叶子,发出轻微的 “沙沙” 声,如同有人在耳边低语。远处,隐约传来三更梆子悠长而单调的回响,在空旷的宫墙间回荡,带着一种苍凉的意味。

除此之外,再无其他声响。仿佛刚才那一声 “咔哒”,只是她的幻觉,是她太过紧张而产生的错觉。

但沈璃知道,那不是幻觉!多年在底层挣扎求生的本能告诉她,危险从未远离。

黑暗中,她的右手悄无声息地探入左边袖袋的深处。指尖触碰到一片冰冷坚硬之物 —— 那是她自入尚药局起,就偷偷藏起的一根磨得异常锋利的银针!针尾被她用布条紧紧缠裹,便于握持,针尖则磨得极其尖锐,足以穿透皮肉。这是她在这险恶环境中,为自己准备的最后一道防线。

她紧紧攥住那根冰冷的银针,指关节因用力而微微发白。针尖的寒意透过布条渗入皮肤,带来一种近乎残酷的清醒,让她不至于在恐惧中迷失。

黑暗中,沈璃如同石雕般紧贴着冰冷的土墙,连呼吸都压到了最低的限度,只剩下胸腔里那颗心脏,在死寂中疯狂擂动,撞击着肋骨,发出沉闷的回响,震得她自己耳膜生疼。

时间在极致的紧张中被无限拉长。每一息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窗外只有夜风吹拂树叶的沙沙声,单调得令人心头发慌,却又带着一种暴风雨前的宁静。那一声 “咔哒” 脆响之后,再无任何异常动静。仿佛刚才的一切,真的只是她精神紧绷下的幻听。

汗水从她的额角渗出,沿着紧绷的太阳穴滑落,带来一丝冰凉的痒意。她不敢抬手去擦,全部的感官都凝聚在耳朵和那扇破旧的窗户上,捕捉着任何可能的蛛丝马迹。

是错觉吗?还是…… 那人发现了灯火熄灭,也屏息潜伏了起来?

就在沈璃紧绷的神经几乎要断裂的刹那 ——

“窸窣……”

一声极其轻微的、如同布料在粗糙瓦片上摩擦的声音,极其短促地响起!位置…… 似乎从她头顶的窗棂上方,挪动到了小屋侧后方的屋顶边缘!

不是野猫!野猫的动作不会带着这种人为的、刻意压低的谨慎!那是人的动作,是有人在屋顶上移动,并且极力隐藏自己的踪迹!

沈璃的瞳孔在黑暗中骤然收缩!攥着银针的手指收得更紧,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几乎要刺破那层薄茧,带来一阵尖锐的疼痛。她强迫自己冷静,像潜伏在暗处的毒蛇,等待着最致命的一击时机。她知道,此刻任何一丝慌乱都可能致命。

脚步声没有再响起。但沈璃能感觉到,一种冰冷的、带着审视意味的视线,如同实质的探针,似乎穿透了薄薄的土墙和破旧的窗棂,落在了她刚才伏案的位置!那目光充满了探究和警惕,如同黑暗中的猛兽在确认猎物的状态,试图判断她是否已经察觉,是否已经入睡。

这目光让她如芒在背,汗毛倒竖!那是一种被毒蛇盯上的感觉,阴冷而黏腻,让她浑身不适,却又不敢有丝毫动弹。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是几个呼吸,也许有半盏茶的时间。那令人窒息的窥视感终于消失了,如同潮水般退去。

紧接着,一阵极其轻微、仿佛狸猫跳跃落地的声响,在屋后不远处的草丛里响起,带着草叶被压弯的细微动静。然后,是衣袂快速拂过草叶的 “簌簌” 声,速度极快,迅速朝着西偏院外围的方向远去,很快便彻底消失在寂静的夜色里,仿佛从未出现过。

走了。

沈璃依旧紧贴着墙壁,又等了足足半炷香的时间,确认外面再无任何动静,连远处的梆子声都已经敲过了三更,才如同脱力般,缓缓地、无声地滑坐到冰冷的地面上。后背的衣衫已经被冷汗彻底浸透,黏腻地贴在皮肤上,带来一阵阵寒意,让她忍不住轻轻颤抖。攥着银针的手心满是滑腻的冷汗,银针的冰冷与手心的湿热形成鲜明的对比。

黑暗中,她大口地喘着气,胸腔剧烈起伏,贪婪地呼吸着带着土腥味的空气,试图平复狂跳的心脏。

不是错觉。真的有人在监视她!就在她刚刚触及到贵妃脉案这个巨大隐秘的当口!这绝不是巧合,而是有预谋的窥探!

会是谁?张掌药?她没这个胆子,也没这个本事悄无声息地潜行到屋顶,更不可能有如此轻盈的身手。陈司药?不,如果是她,根本无需如此鬼祟,以她的身份,完全可以光明正大地询问甚至命令。那么…… 是贵妃的人?派来监视尚药局的动静,恰好发现了她的异常?还是…… 下毒之人察觉到了什么,派人来探查是否有泄露的风险?

恐惧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她。在这深宫之中,她渺小如尘埃,任何一股暗流都能轻易将她碾得粉碎。窥探贵人的隐秘,本身就是死罪!更何况,这隐秘背后,可能牵涉着谋害贵妃的惊天阴谋!一旦被发现,等待她的,只会是最残酷的结局 —— 或许是被悄无声息地处理掉,抛尸乱葬岗,连名字都不会有人记得。

她靠着冰冷的土墙,身体微微颤抖,无法抑制内心的恐惧。那本摊开的、写着贵妃脉案复原字迹的桑皮纸就在不远处的桌上,此刻在黑暗中却像一块烧红的烙铁,散发着致命的威胁。那上面的每一个字,都可能成为刺向她心脏的利刃。

怎么办?

烧掉它?立刻毁掉所有痕迹?装作什么都不知道,继续做她最低等的药童,每天碾药、分拣,在张掌药的刁难下苟延残喘?

可那一声 “咔哒”,那一道冰冷的窥视目光,如同悬在头顶的利剑,时刻提醒着她,危险已经降临。躲,是躲不掉的。对方既然已经盯上了她,就绝不会轻易罢手。今日的监视,或许只是一个开始。

黑暗中,沈璃的眼神从最初的惊恐,渐渐沉淀,最终化为一片深不见底的寒潭。恐惧依旧存在,如同跗骨之蛆,但另一种更强烈的情绪 —— 一种被逼入绝境后破釜沉舟的狠戾 —— 开始在她心底滋生、蔓延,如同燎原的野火。

她不能坐以待毙!

赤阳藤…… 鬼脸蝎尾针…… 贵妃的脉案…… 还有陈司药那意味深长的安排和冷漠的态度……

这一切绝非偶然!

陈司药让她整理库房,是无意之举,还是刻意为之?她是否早就发现了贵妃中毒的真相,却苦于没有证据,或是受制于某种势力,无法直接揭露,只能用这种方式,将线索送到她这个看似不起眼的药童面前?毕竟,整个西偏院,识字又懂药材的药童,寥寥无几,而她又刚刚在翠微轩展现了不同寻常的胆识和医术……

黑暗中,沈璃的眼睛在黑暗里亮了起来,带着一种近乎疯狂的清明。她缓缓抬起手,抹去脸上的冷汗,指尖的冰凉让她更加清醒。

她走到桌边,摸索着找到那张贴满了记录的桑皮纸,小心翼翼地折叠起来,动作轻柔得像是在呵护一件稀世珍宝。然后走到墙角,挪开一块松动的墙砖 —— 那是她早就发现的一个隐秘角落,用来存放她最珍贵的东西。她将这张薄薄的纸片塞进了墙洞深处,再用墙砖严丝合缝地堵好,确保没有任何痕迹。

做完这一切,她才走到水盆边,就着窗外透进的微弱月光,用冷水狠狠洗了把脸。冰冷的刺激让她混乱的头脑彻底清醒过来,也驱散了身上的寒意。

她回到床边,和衣躺下。黑暗中,她的眼睛睁得很大,毫无睡意,直直地盯着屋顶那片模糊的黑暗,仿佛能穿透屋顶,看到夜空中的星辰。攥着银针的手,一直放在身侧,随时可以暴起。

窗外,夜色依旧浓重如墨。宫墙的轮廓在月光下如同蛰伏的巨兽,沉默而威严。

这一夜,西偏院角落的小屋里,无人入睡。沈璃如同一根绷紧的弓弦,在黑暗中静静等待着,警惕着随时可能到来的未知风暴。她不知道窥视者是谁,不知道对方的目的,更不知道明天等待她的会是什么。

但她知道,从这一刻起,她已无法回头。

这深宫的水,比她想象的更深、更浑,更冷。而她这尾无意间闯入的小鱼,要么被暗流吞噬,粉身碎骨;要么…… 就要学会在这片充满剧毒的水域中,找到属于自己的生存之道。

那本毒经,那些危险的药方,那些隐藏在故纸堆里的秘密…… 或许不再是负担,而是她手中唯一的武器,是她在这吃人深宫里活下去的唯一依仗。

她闭上眼睛,脑海里却清晰地浮现出赤阳藤的模样 —— 藤身粗壮,表皮呈暗红色,断面却带着奇异的金黄,气味辛辣如烈火。她要活下去,不仅要活下去,还要揭开这层层迷雾背后的真相。哪怕前方是刀山火海,是万丈深渊,她也只能一往无前。

因为她别无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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