枯笔生花
林敬之退休那天,把书房里的教案、课本整整齐齐码进三个纸箱,纸箱子堆在墙角,像三座矮矮的小山。阳光透过窗棂落在纸堆上,灰尘在光里飘,他看着那些写满批注的教案,忽然觉得鼻子发酸——这是他教了四十年书的念想,可收拾到最后,唯独从抽屉最深处摸出个旧笔盒,里面躺着支暗银色的钢笔,成了他最舍不得收进箱子的物件。
这支钢笔比林敬之的教龄还长。笔身是上世纪七十年代的款式,暗银色的漆皮掉了大半,露出底下浅灰色的金属底,笔帽上刻的“教书育人”四个字,被岁月磨得只剩模糊的印记,笔夹也有些变形,却被他用软布擦得发亮,连笔缝里的灰尘都看不见。
“林老师,这笔您还带着呢?”来帮忙搬家的学生小王看见笔,忍不住问。林敬之摩挲着笔身,笑了笑:“这是周先生送的,得留着。”
周先生是林敬之的恩师,也是他这辈子最敬重的人。四十多年前,林敬之刚考上县师范学校,周先生是他的班主任,教语文,手里总攥着这支钢笔。那时候条件苦,作业本是糙纸做的,周先生却总用这支笔在他的本子上写评语,字里行间满是鼓励:“字迹工整,当葆初心”“观君作文,有育人之智,将来可成良师”。
林敬之记得很清楚,毕业那年夏天,他要去乡下小学教书,周先生把他叫到办公室,从口袋里掏出这支钢笔,塞到他手里。钢笔还带着周先生手心的温度,周先生拍着他的肩膀说:“敬之啊,乡下条件苦,可教书育人的本分不能丢。这支笔跟着我十几年了,现在给你,它是念想,也是责任——看到它,就想想咱们当老师的,要对得起学生,对得起良心。”
那天的阳光跟今天一样暖,周先生的话,林敬之记了一辈子。
后来,林敬之从乡下小学教到县城中学,手里换过无数支笔——有塑料杆的圆珠笔,有学生送的钢笔,还有后来流行的中性笔,可他始终把这支旧钢笔带在身边,办公桌上总留着它的位置。批改作业累了,就摸一摸笔身,想起周先生的话,心里就又有了劲。
十年前,周先生走了,走的时候很安详,手里还攥着本翻旧的《论语》。林敬之去送最后一程,看着恩师的遗容,他把那支钢笔掏出来,放在周先生手边,又觉得舍不得,最后还是收了回来——他想,这支笔得替周先生看着他,看着他把教书育人的本分守到底。
打那以后,这支笔就成了林敬之最珍贵的念想,平时舍不得用,只在逢年过节时拿出来,用软布擦一擦,再小心翼翼放回笔盒,藏在抽屉最深处,像藏着一段不能碰的时光。
怪事是从上个月开始的。
那天夜里,林敬之睡不着,翻来覆去想白天整理旧教案时看到的周先生评语,那些熟悉的字迹在脑子里转,让他心里发空。他索性爬起来,走到书房,打开台灯,从书柜里翻出那个旧笔盒,取出那支钢笔,又铺好一张宣纸,想写几句怀念的话。
墨汁倒在砚台里,黑得发亮。林敬之拿起钢笔,笔尖蘸了墨,悬在宣纸上,却迟迟没落下——他怕自己的字不好,糟蹋了恩师的笔。就在这时,眼角的余光瞥见桌角那支刚从笔盒里拿出来、还没蘸墨的旧钢笔,竟自己动了起来!
笔杆轻轻颤了颤,像被风吹了一下,接着,笔尖慢慢落在宣纸上,墨水在纸上晕开,歪歪扭扭地写了三个字:“做得好”。
那字迹,横平竖直里带着点温润的弧度,撇捺之间藏着股熟悉的力道,跟周先生当年在他作业本上写的评语,一模一样!
林敬之整个人都僵住了,手里的笔“啪”地掉在宣纸上,墨水晕开一片黑,把那三个字的一角染了。他揉了揉眼睛,以为是自己老眼昏花,太想念恩师才产生的幻觉,可再定睛一看,那三个字清晰地留在纸上,笔画间的力道、连笔的习惯,都跟周先生的字分毫不差。
而那支旧钢笔,安安静静躺在桌角,笔尖还沾着点未干的墨,像什么都没发生过。
林敬之的心跳得飞快,他伸出手,想去碰那支笔,手指却在半空中停住了——他怕一碰,这幻觉就散了。他就那么坐着,盯着宣纸上的三个字,直到台灯的光把纸照得发烫,才慢慢缓过神来,把那张纸小心翼翼叠好,放进书里,像藏着一个天大的秘密。
起初,林敬之只当是自己太想念周先生,才会出现这样的幻觉。可接下来的几天,每到夜深人静,他伏案练字时,那支旧钢笔总会“醒”过来。
有时,他对着周先生的照片叹气,钢笔就会在纸上写“初心未改,甚慰”;有时,他整理学生的毕业照,钢笔就写“桃李满枝,不负师望”;还有一次,他翻到当年在乡下教书时的学生成绩单,看着那些不及格的分数,忍不住叹气,觉得自己当年没教好,钢笔竟在纸上写了句“教书育人,功在千秋,不必苛责”,字迹依旧是周先生的模样,带着股温和的鼓励。
一开始,林敬之满心感动,觉得是恩师在天上看着他,还在惦记着他,用这种方式鼓励他。他把那些写着评语的宣纸都收起来,夹在周先生送他的《论语》里,每天睡前都拿出来看一眼,像在跟恩师对话。
可日子久了,他心里渐渐发慌。毕竟是故去之人的字迹,总在深夜里突然出现,难免让人觉得诡异。有天夜里,他正对着钢笔发呆,钢笔突然在纸上写“敬之,勿忧”,那字迹突然让他觉得陌生,胸口像被什么东西堵着,发闷,连呼吸都变得急促。
他知道,这样下去不是办法,再这么下去,他迟早会分不清现实和幻觉。就在这时,他想起了之前帮邻居解决过古镜怪事的陈默——邻居说,陈默懂些“古物心意”的门道,不瞎扯鬼神,总能说出些实在道理。
林敬之托人辗转联系到陈默,陈默听了他的描述,没多问,只说:“林老师,我明天过去看看。”
陈默来的那天,天很晴,阳光透过窗户洒在书房里,把书桌照得亮堂堂的。林敬之把旧钢笔放在铺着绒布的桌子上,又从《论语》里拿出那些写着评语的宣纸,一张张铺开,像展开一段段回忆。
陈默蹲在桌前,拿起钢笔,指尖轻轻拂过笔身的划痕,那些深浅不一的印记,是几十年岁月留下的痕迹。他又拿起一张宣纸,仔细看了看上面的字迹,手指顺着笔画的走向摸了摸,片刻后,抬起头,轻声说:“林老师,您别害怕,这不是鬼魂作祟。”
林敬之的手攥紧了衣角,等着他往下说。
“这支笔跟着周先生几十年,他教书育人,把所有心思都花在学生身上。”陈默指着钢笔,语气很平和,“批改作业时,他想着怎么鼓励学生;写评语时,他想着怎么引导学生;就算不写字,这支笔也总在他手里,陪着他备课、讲课、跟学生谈心。他心里的关爱、期许,还有对教育的执念,都一点点渗进了笔杆里,跟这支笔融在了一起。”
他顿了顿,又说:“这不是什么‘神’,也不是什么‘鬼’,是周先生一辈子的师道心意,没散干净。您这几十年,也在教书育人,守着跟他一样的本分,传承了他的志向,这份心意跟笔里的师道意气合在了一起,就像钥匙开了锁——到了夜里,周围静下来,这份心意就显化出来,变成了您看到的字迹。”
陈默看着林敬之,眼神很认真:“周先生不是要吓您,他是在以他的方式,告诉你,你做得很好,没辜负他当年的期望,也没辜负‘老师’这两个字。”
林敬之的眼眶瞬间红了,声音有些哽咽:“那……那我为什么会觉得心慌?我明明很想他,可看到那些字,总觉得心里发紧。”
“因为人鬼殊途,阴阳有别。”陈默说,“这份心意是好的,可总这样显化,会耗损您的心神。您年纪大了,精力不如从前,时间长了,您会分不清是怀念,还是真的‘见’到了他,反而会影响您的睡眠和情绪,这不是周先生想看到的。”
他想了想,接着说:“不如这样,您选个晴天,沐浴更衣,把书房打扫干净,用这支笔恭恭敬敬抄一遍周先生最喜爱的文章。抄的时候,不用急,一笔一划地写,把您想对他说的话,在心里跟他说清楚——告诉他,您知道他的心意,您也没让他失望,以后会继续把他的师道传承下去,让更多学生明白教书育人的意义。”
“抄完之后,把稿子拿到太阳底下晒一晒,让阳光把笔里的执念散掉,也让这份心意沾沾阳气。”陈默拿起那支钢笔,轻轻放在绒布上,“最后,把笔和稿子一起放进一个木匣里,藏在书房最高的书柜里,不用天天看,偶尔拿出来缅怀就好。这样做,是让这份心意有个归处,也让您的念想有个寄托。”
他看着林敬之,缓缓说:“心意通了,笔墨自然就歇了。真正的师道,不是靠笔来显化,是靠您,靠您教出来的学生,靠一代又一代的老师,把这份教书育人的本分传下去——这才是周先生最想看到的,比任何字迹都重要。”
林敬之点了点头,心里的石头终于落了地。他想起周先生当年最爱读《论语》,尤其是“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那几句,每次讲课都会跟学生说:“读书是这样,教书也是这样,把该做的事做好,心里就踏实。”
他选了个晴朗的周末,一早起来就沐浴更衣,换上一身干净的中山装,又把书房里里外外打扫了一遍,连窗台的灰尘都擦得干干净净。书桌摆到窗边,阳光能正好落在宣纸上,他在桌前摆上周先生送他的那本旧《论语》,又把砚台洗干净,倒上新磨的墨汁。
拿起旧钢笔时,林敬之的手有点抖。笔尖蘸了墨,悬在宣纸上,他深吸一口气,想起周先生当年教他写字的模样——“横要平,竖要直,做人跟写字一样,要端正。”
他一笔一划地抄着:“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墨汁在宣纸上晕开,他的字不如年轻时工整,有些笔画还歪了,可每一笔都透着股踏实。
抄的时候,他在心里跟周先生说话,像当年在办公室里跟恩师谈心一样:“周先生,我教了四十年书,没敢丢您教我的本分。乡下那几年,条件苦,我跟学生一起在教室里生火,冬天冻得手肿,还是把课上完了;后来到县城中学,我没放弃过一个学生,就算是成绩最差的孩子,我也跟他说,只要努力,就有希望……”
“您看,我教出来的学生,有的成了医生,有的成了老师,还有的在乡下当村干部,他们都没丢本分,都在好好过日子……”
“周先生,我知道您在惦记我,您的心意我收到了。您放心,我会把您的话记一辈子,也会跟我的学生说,当老师,要对得起学生,对得起良心……”
抄完最后一个字,林敬之放下笔,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下来,落在宣纸上,晕开一小片墨。他仿佛看到周先生站在跟前,穿着那件洗得发白的中山装,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跟当年一样,说:“敬之,好样的。”
他把抄好的稿子小心翼翼叠好,拿到阳台。太阳正好,暖融融的光洒在纸上,墨香混着阳光的味道,飘在空气里,很是安心。他把稿子摊在晾衣绳上,让阳光把每一个字都晒透,像在让周先生的心意跟阳光融在一起。
等稿子晒干,林敬之找了个梨木匣子——这是他当年在乡下教书时,学生家长送的,一直没舍得用。他把钢笔和稿子放进去,又在匣子里垫了块软布,仔细锁好,摆在书房最高的书柜里,旁边放着周先生当年给他的毕业照片,照片上的周先生笑得温和,眼里满是期许。
从那以后,夜里伏案练字时,桌角的旧钢笔再没动过。林敬之偶尔会踩着梯子,从书柜里取出木匣,打开看看钢笔和稿子,手指拂过笔身的划痕,心里没有了之前的心慌,只剩满满的温暖和怀念。
有次,他的学生小王来家里看望他,看到书柜里的木匣,问是什么。林敬之打开木匣,拿出钢笔,笑着说:“这是你周爷爷送我的笔,是我的念想,也是咱们当老师的本分。”
他给小王讲周先生的故事,讲这支笔的故事,讲那些深夜里出现的字迹。小王听着,眼睛红了,说:“林老师,周爷爷和您,都是好老师。我以后也要像你们一样,好好教书,不辜负学生。”
林敬之看着小王,想起当年的自己,想起周先生,心里忽然明白:周先生的心意从来没离开过,它藏在这支笔里,藏在他心里,藏在他教过的每一堂课里,也藏在小王这样的年轻老师身上——这才是最好的纪念,是师道最好的传承。
那天的阳光很好,透过窗户落在木匣上,把里面的钢笔照得发亮,像在回应着什么。林敬之知道,只要还有人记得周先生,记得教书育人的本分,这支笔的故事,就会一直传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