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大亮时,雨水裹着山雾扑进祠堂。李秋月坐在湿漉漉的门槛上,看着公差用铁链锁住大山的手腕。那截染血的麻绳还扔在供桌下,被来往的脚步碾得更脏,像条死去的蛇。
“婊子养的!”大山突然挣脱公差,朝李秋月啐了口血水,“要不是你这贱人告状,老子早带佳琪远走高飞了!”铁链哗啦作响,他脖子上的狼头刺青在雨水中泛着诡异的蓝光。刘佳琪被两个婆子架着,发髻散乱的脸上还留着昨夜被李秋月抓出的血痕,此刻却突然笑起来,笑声尖利得像夜枭:“李秋月,你以为赢了?等我们出来,第一个扒了你的皮!”
雨点砸在青瓦上噼啪作响,李秋月低头看着自己磨破的草鞋。脚背上有道新伤,是昨夜逃跑时被荆棘划的。她想起十年前大山第一次带她进县城,给她买了双绣花鞋,那时他的眼睛还没被赌债和酒气熏黄。
“带走!”为首的公差不耐烦地推了大山一把。队伍离开祠堂时,刘佳琪突然挣脱婆子,抓起路边的泥块砸向李秋月。泥块擦着她耳边飞过,砸在身后的香樟树上,溅起的泥浆糊了她半张脸。
雨越下越大,李秋月站在原地没动。直到送官的队伍消失在山坳后,她才慢慢走进祠堂,捡起那截麻绳。绳结处的血迹已经发黑,她想起王婶生前总说:“秋月啊,山里的夜路黑,绳子拴在手腕上,心里就踏实些。”
祠堂角落堆着大山赌输后当回来的杂物,李秋月在破木箱底翻出个油纸包。打开来是半块玉佩,缺角处还留着她当年用牙咬过的痕迹——那是大山求亲时送的定情物,后来被他赌钱输掉半块。她把半块玉佩和麻绳一起塞进怀里,雨水顺着发梢滴在供桌上的香炉里,发出沉闷的声响。
“秋月妹子。”老黄媳妇撑着油纸伞走进来,怀里抱着件干衣裳,“先换上吧,别淋病了。”她看着李秋月额角未愈的伤口,眼圈突然红了,“王婶的事,多亏你......”
“别说了。”李秋月接过衣裳,指尖冰凉,“黄嫂,我想求你件事。”她顿了顿,从怀里掏出那半块玉佩,“你帮我把这个埋在王婶坟前,就说......就说我替大山赔罪了。”
老黄媳妇接过玉佩,触手生凉。她看着李秋月苍白的脸,突然想起上个月撞见大山揪着李秋月的头发往墙上撞,那女人咬着嘴唇硬是没哭出声。“妹子,”她叹了口气,“那对狗男女遭报应是活该,你可别再想开开。”
李秋月没说话,只是望着祠堂外的雨幕。远处传来山洪暴发的轰鸣,山坳里的土路已经被冲得坑坑洼洼。她想起昨夜逃进山林时,脚下的泥地也是这样松软,仿佛随时会把人拖进深渊。
换好衣裳后,李秋月去了趟村公所。老李头正在清点从刘佳琪梳妆台暗格里搜出的赃物,竹筐里堆着王婶卖山货的钱票,还有几锭成色不好的碎银。“秋月啊,”老李头推过来一摞钱票,“这是王婶的钱,你先替她收着,等她娘家侄子来了再转交。”
李秋月没接,只是盯着钱票上的朱砂印——那是刘佳琪惯用的标记。她突然想起,大山每次赌输回家,身上总会有这种淡淡的朱砂味,以前她以为是赌坊香火气重,现在才明白,那是从刘佳琪身上沾来的。
“叔,”她声音发颤,“大山......他们会被判什么罪?”
老李头放下算盘,浑浊的眼睛看着她:“谋财害命,轻则流放,重则......”他没说下去,只是叹了口气,“也好,省得在村里祸害别人。”
走出村公所时,雨小了些。李秋月沿着河边走,看见几个顽童正在水里摸鱼。领头的小子脖子上挂着串野莓,像极了年轻时的大山。那时他总把最大的野莓塞进她嘴里,说等攒够了钱就盖瓦房,让她过上好日子。
河水打着旋儿冲过石头,李秋月蹲下身,看见水里自己的倒影。额角的伤口结了痂,左眼下方多了块淡淡的淤青,是大山昨夜打的。她突然想起刘佳琪被押走前说的话,手指不由自主地攥成拳头。
刚走到家门口,就看见隔壁张婶站在篱笆外张望。看见李秋月,张婶慌忙塞过来个布包:“秋月啊,这是我刚烙的玉米饼,你先垫垫肚子。”她眼神闪烁,压低声音,“刚才有城里来的人打听你,说是大山的债主......”
李秋月的心猛地一沉。大山赌债缠身的事她早知道,只是没想到债主会找到山上来。她接过布包,手心里全是冷汗:“张婶,他们长什么样?”
“两个彪形大汉,”张婶心有余悸地拍着胸口,“说要是找不到大山,就要拿你抵债......”话音未落,院门外突然传来粗暴的砸门声,两个穿黑衣的男人堵在门口,腰间的砍刀在暮色中闪着寒光。
“李秋月是吧?”为首的男人吐了口烟圈,“你男人欠了我们刘爷五十两银子,现在他人进去了,债就得你还。”
李秋月往后退了一步,后背抵住冰冷的门板。屋里除了几只下蛋的老母鸡,什么值钱东西都没有。大山早就把能当的都当了,连去年新买的犁头都被他偷偷卖了换赌资。
“我没钱。”她声音发紧,手悄悄摸向门后的柴刀。
“没钱?”另一个男人狞笑起来,伸手就要抓她,“那就跟我们走!刘爷说了,像你这么俊的婆娘,卖到城里窑子够还十次债了!”
腥风扑面而来,李秋月猛地举起柴刀劈过去。刀刃擦着男人胳膊划过,砍在门框上发出刺耳的响声。两个男人没想到她敢反抗,愣了一下才扑上来。混乱中,李秋月被绊倒在地,柴刀也甩了出去。
“臭娘们还敢动手!”为首的男人掐住她脖子,膝盖顶在她胸口。窒息感袭来时,李秋月看见窗外闪过道黑影,接着是沉闷的击打声。掐着她脖子的手突然松开,她咳嗽着滚到一边,看见老黄举着扁担站在门口,两个债主已经倒在地上呻吟。
“黄叔!”李秋月爬起来,声音带着哭腔。
老黄扔掉扁担,气喘吁吁地说:“我听见动静就来了,这群天杀的!”他看着地上的债主,眉头紧锁,“秋月,这事儿没完,他们肯定会叫人来。”
山风从破了的窗棂灌进来,李秋月打了个寒噤。她看着狼藉的屋子,突然想起王婶坟前的青草,还有祠堂里那截染血的麻绳。或许刘佳琪说得对,有些债,是永远还不清的。
“黄叔,”她突然抬起头,眼里闪着决绝的光,“你能帮我找条船吗?我想离开这里。”
老黄愣住了,看着眼前这个脸上带伤、眼神却异常坚定的女人。记忆里的李秋月总是低着头,像株被风雨打弯的山茶花,此刻却突然挺直了脊梁。
“好。”老黄点点头,“后山老槐树下有条打鱼的破船,我去帮你修好。”他顿了顿,从怀里掏出个油纸包,“这是我攒的几两银子,你带上路上用。”
李秋月接过银子,指尖触到油纸包上的温度,突然落下泪来。雨水不知何时又下了起来,敲打着屋顶的瓦片,也敲打在她早已千疮百孔的心上。她知道,离开这座山,未必能找到活路,但留在原地,只会被仇恨和债务的泥沼彻底吞噬。
夜深时,老黄带着修好的船等在河边。李秋月背着个破旧的包袱,里面只有几件旧衣裳和半块缺角的玉佩。她最后望了眼住了十年的土屋,窗户纸上还留着大山醉酒后砸出的破洞。
“路上小心。”老黄把船桨递给她,“到了镇上找个正经营生,别再回来了。”
小船滑入湍急的河水,李秋月回头望去,只见老黄的身影越来越小,最终消失在雨幕中。两岸的山林在夜色中如同巨兽的剪影,她想起第一次跟着大山进山时,他说这里是世外桃源,却没想过,世外桃源也会变成吃人的囚笼。
船行至河中央时,李秋月从怀里掏出那截麻绳,用力扔进水里。染血的绳结在波涛中打了个旋,很快就被暗流卷走。她又摸出半块玉佩,犹豫了很久,最终还是紧紧攥在手里。
雨还在下,远处的山峦传来沉闷的雷声。李秋月握紧船桨,迎着风雨向前划去。她不知道前方等待自己的是什么,或许是更汹涌的旋涡,或许是柳暗花明的渡口,但她知道,只要离开这座山,就还有一丝活下去的可能。
当第一缕晨曦穿透雨雾时,小船漂到了下游的镇子。李秋月拖着疲惫的身体上岸,看着陌生的街道和行人,突然感到一阵眩晕。她扶着墙角喘息,看见对面茶楼的招牌上写着“望山楼”三个字,不禁想起大山曾经说过,等赚了钱就带她去县城最好的茶楼喝茶。
如今人去楼空,只留下她一个人,在这苍茫世间,寻找一处可以安身的角落。她摸了摸额角的伤口,那里已经不再疼痛,只是留下了一道浅浅的疤痕,如同这场悲伤故事在她生命里刻下的印记,永远无法磨灭。
山雨还在继续,而李秋月的路,才刚刚开始。她深吸一口气,裹紧身上的旧衣裳,朝着朝阳升起的方向,一步步走去。身后的河流奔腾不息,带走了深山里的恩怨情仇,也带走了那个曾经天真烂漫的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