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停在卯时头刻。
李秋月的木梳卡在老槐树第三个树杈里,齿间缠着几根湿冷的黑发。山风卷着崖底的潮气往上涌,梳背那道被摩挲得发亮的月牙纹,正对着不远处两个歪歪扭扭的脚印——是她昨夜踩在泥里的,鞋帮沾着的苍耳子还挂在草叶上,像串没来得及穿线的野珠子。
大山是被饿醒的。
炕头的玉米糊糊结了层青灰色的硬壳,他捏着碗沿往嘴里倒,渣子刮得喉咙生疼。窗纸被风捅出个窟窿,亮晃晃的天光漏进来,正好照在炕席上那摊散开的头发灰上。他皱了皱眉,一脚把旁边的脏衣服踢到炕下,忽然想起李秋月昨夜红着眼剪头发的样子,喉结滚了滚,啐了口带血丝的唾沫。
“死娘们,跑哪偷懒去了。”
他光着脚往灶房走,脚趾头碾过地上的纽扣。三粒,都是碎花袄上的,其中一粒崩在水缸底下,沾着半片干枯的马齿苋——是秋月前儿晒的,说要给冬天做腌菜。灶膛里的火星早灭透了,扒开灰堆,底下压着个纸包,拆开一看,是她攒了半年的头发,辫梢还系着根红布条。
大山的手顿了顿。
他记得这头发。刚娶她那年,她的辫子能垂到腰,黑得像浸了油。有次他上山打猎,被毒蛇咬了腿,是她跪着爬了三里地去请郎中,鞭子在石头上拖出道血痕。那天她把辫子盘在头上,用他的腰带系着,他醒来时,看见她趴在床边,发间还沾着他吐的秽物。
“操。”他把纸包往灶里一扔,划了根火柴。火苗蹿上来的时候,他忽然听见屋后有动静,提着砍刀冲出去,却只看见只瘸腿的野狗,正叼着秋月晒在绳上的蓝布衫。
“滚!”他把刀劈在树干上,震落的露水打了满脸。野狗呜咽着跑了,蓝布衫掉在泥水里,后背那块补了三次的补丁,正好印着他昨天吐的酒渍。
他蹲下去捡衣服,手指触到布料时猛地缩回来——上面还留着点温乎气,像是她刚脱下的。
“大山哥,在家吗?”
刘佳琪的声音像根软刺,顺着门缝往里钻。她挎着个竹篮子站在院门口,绿底红花的裤脚卷到膝盖,露出白生生的小腿,沾着几颗晶莹的泥点。见大山光着膀子,她眼波儿一转,把篮子往石桌上一放,笑盈盈地揭开布:“看你昨儿说想吃蒸槐花,我大清早去采的。”
篮子里的槐花还冒着水汽,混着股脂粉香。大山盯着她领口露出的银链子,忽然想起这是李秋月的陪嫁,上个月被他当给王老五,换了两吊钱去赌。现在倒戴在刘佳琪脖子上,坠子还沾着点胭脂。
“你男人呢?”他摸出烟杆,火石擦了半天没着。
“去镇上买化肥了,得后天才回。”刘佳琪往他身边凑了凑,手指在他胳膊上划了下,“咋了?想我了?”
她的指甲涂着红凤仙花汁,蹭在他糙皮上像道血印。大山忽然想起昨夜在老槐树下,她也是这样勾着他的脖子,笑他身上有股子烟火气。他当时捏着她的脸说,总比你男人强,一年到头不沾家。她就笑得更浪了,往他怀里钻,说那你可得多疼疼我。
“你看见秋月没?”他吸了口烟,呛得咳嗽起来。
刘佳琪的笑僵了下,随即又软下来:“嫂子不是在家吗?我刚才还看见烟囱冒烟了呢。”她往灶房瞥了眼,看见水缸旁边的木盆,“哟,脏衣服咋不泡上?我帮你洗吧。”
大山没说话。他看着刘佳琪蹲在盆边搓衣服,水溅起来打湿她的裤腿,露出大腿根那片青紫色的印子——是他昨夜掐的。这女人确实比李秋月活络,会叫他哥,会往他兜里塞糖,不像秋月,一天到晚闷葫芦似的,问三句才答一句。
可不知怎的,看着刘佳琪哼着小曲捶打衣服,他总想起秋月洗衣服的样子。她不爱吭声,就坐在小板凳上,背挺得笔直,阳光照在她侧脸的绒毛上,像蒙了层金粉。有次他从赌场输了钱回来,看见她正给孩子喂奶(那孩子没活过周岁),奶水顺着衣襟流下来,她慌忙用袖子擦,耳根红得像山里的野樱桃。
“她可能上山了。”大山把烟锅在鞋底磕了磕,“这娘们,越来越野。”
刘佳琪晾衣服的手顿了顿,回头看他:“山里昨儿下那么大雨,路滑得很。要不……我跟你去找找?”
“找啥?死不了。”大山往屋里走,脚踢到门槛上的剪刀。是昨夜那把,刀尖还沾着点碎发。他忽然想起秋月说要回娘家,心里头莫名窜起股火,“她要是敢跑,看我不打断她的腿!”
刘佳琪跟进来,从背后抱住他的腰:“哥,你别气。嫂子就是性子倔,过会儿就回来了。”她的手往他裤兜里摸,“我给你带了好东西。”
是个油纸包,打开一看,是几块切得方方正正的腊肉。大山的眼睛亮了——这是前儿他让李秋月去赊的,她没去。
“佳琪你……”
“我跟张屠户说,是给我男人下酒的。”她踮起脚往他耳边吹热气,“他还能不给我面子?”
大山的火瞬间灭了,捏着腊肉的手有点抖。他想起李秋月昨天红着眼说“家里只剩两升玉米”,想起她袖口磨破的补丁,想起她藏在枕头下的药罐——里面是她上山挖了半个月的草药,本想换钱给他买过冬的棉衣。
“走,炖肉去。”他把刘佳琪往灶房推,却在门口看见那袋空了的玉米。袋口敞着,露出里面几粒被虫蛀的残渣,像谁啃剩下的骨头。
锅里的水开了,咕嘟咕嘟冒泡。刘佳琪把腊肉切得薄薄的,扔进锅里时,油星子溅在她手背上,她“呀”地叫了声,往大山怀里躲。他低头看她蹙着眉的样子,忽然想起秋月上次被烫了手,只是咬着唇把水泡挑破,抹了点草木灰就接着做饭,连哼都没哼一声。
“哥,你看啥呢?”刘佳琪捏了块肉递到他嘴边。
腊肉的油香钻进鼻孔,大山却没胃口。他推开她的手,往屋外走:“我去看看她回没回。”
山路确实滑。昨夜的雨水把泥土泡得稀软,每走一步都陷进去半只脚。他往采药的那条路走,心里头七上八下的。李秋月认死理,他打她骂她都没跑过,这次莫不是真伤透了心?
走到半山腰的泉水边,他看见块摔碎的粗瓷碗,豁口处还沾着点玉米糊糊。旁边的石头上有摊血迹,已经发黑了,旁边扔着个空药篓,背带断了根,缠着的布条是他去年穿旧的蓝布衫撕的。
大山的心跳突然漏了一拍。
他顺着血迹往山上走,脚下的石头越来越多。转过一道弯,看见棵被雷劈过的老松树,树干上挂着个东西——是秋月的柴刀,刀鞘磨得发亮,刀柄缠着的红绳是他给她编的,说能辟邪。
刀还在,人呢?
他喊了声“李秋月”,声音撞在崖壁上,弹回来变成乱糟糟的回音。风从崖底往上涌,带着股土腥气,他忽然看见对面的斜坡上,有片被压倒的茅草,草叶上沾着几根黑头发,跟他灶里烧掉的那些一模一样。
“秋月!”
他疯了似的往下冲,脚底下一滑,顺着坡滚了下去。石头划破了胳膊,血顺着指尖滴在草上,跟那片发黑的血迹混在一起。坡底是片灌木丛,他扒开枝桠,看见只掉在石头缝里的鞋——是秋月的,鞋底磨穿了,里面垫着的干草露出来,沾着片干枯的野菊花。
他认得这鞋。是她自己纳的,针脚歪歪扭扭,她说等冬天再做双新的,给鞋底加层棉。他当时还笑她笨,说刘佳琪纳的鞋,针脚比蜜蜂蛰的还匀。
“李秋月!你出来!”他对着崖壁吼,声音哑得像被砂纸磨过。回声荡过来,惊起一群山雀,扑棱棱地掠过头顶,影子投在他布满血痕的脸上,像块破布。
太阳爬到头顶的时候,大山跌跌撞撞地回了家。
刘佳琪还在屋里,正把炖好的腊肉往碗里盛。见他浑身是泥,她惊叫着扑过来:“哥,你咋了?”
“她……她可能掉下去了。”大山的嘴唇哆嗦着,指缝里还夹着那几根黑头发。
刘佳琪的脸白了,手里的碗“当啷”一声掉在地上,碎瓷片溅到她脚边:“不……不会吧?嫂子那么机灵……”
大山没理她。他走到炕边,掀开那床打了补丁的被子,下面压着个布包。打开一看,是几十文钱,还有张揉得皱巴巴的药方——是给她自己抓的,治咳嗽的,他前儿还骂她浪费钱,说咳嗽挺挺就过去了。
钱下面压着个小布人,是她用碎布缝的,眉眼绣得歪歪扭扭,却能看出是个男人的样子。他认得这布人,是她刚嫁过来那年做的,说能替他挡灾。他当时还笑她迷信,随手扔在箱底,没想到她一直收着。
“哥,你别吓我。”刘佳琪拉着他的胳膊,眼泪掉下来,“咱们去找人帮忙吧,让村里人一起找……”
大山甩开她的手,走到灶房。锅里的腊肉还冒着热气,油花浮在上面,像层凝固的血。他拿起勺子往嘴里舀,烫得直吐舌头,眼泪却突然涌了上来。
他想起昨夜李秋月说“我不跟你过了”,想起她剪头发时决绝的样子,想起她最后看他的眼神,像看块路边的石头。
原来她不是在说气话。
原来那些他以为能一直攥在手里的东西,早就在他一次次的打骂和冷落里,磨成了粉末。
刘佳琪还在旁边哭哭啼啼,说要去报官。大山忽然觉得很烦,抓起灶台上的刀就往门外走。
“你去哪?”刘佳琪拉住他。
“找她。”大山的声音很平静,平静得像一潭死水,“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他走出院门的时候,看见门槛上那粒纽扣。阳光照在上面,亮闪闪的,像颗没哭完的眼泪。灶房的烟囱安安静静地立着,再也不会有炊烟冒出来了。
山风穿过空荡荡的院子,卷起地上的碎布片,打着旋儿往远处飘。远处的老槐树下,两个歪歪扭扭的脚印还在,只是其中一个,已经被新的泥水填满了,再也看不出原来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