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秋月把最后一只碗摞在碗柜顶层时,指腹蹭过木棱上的毛刺。灶房里还飘着柴火的烟味,混着下午煮红薯的甜香,可这暖融融的气息裹不住墙缝里渗进来的山风,刮在脸上像细针似的扎。
她转头看了眼灶台,灶膛里的火早灭透了,只剩下些白灰,被风卷得在灶门口打旋。往常这时候大山该回来了,哪怕是醉醺醺地撞开木门,也总得闹出点声响。可今天日头沉到西边山坳里,天都擦黑了,院里的石板路还干干净净,连个脚印都没有。
院门外的老槐树影影绰绰,枝桠在暮色里晃成一团乱麻。秋月攥着抹布的手紧了紧,抹布上的水渍洇进袖口,凉得她打了个哆嗦。前儿个大山赌输了钱,回来就掀了桌子,粗瓷碗碎在地上,碴子溅到她脚背上,划了道血口子。她没敢作声,蹲在地上一片一片捡,大山却瞪着血红的眼睛骂:“捡个屁!有这功夫不如去给老子找钱!”
那时候她以为是气话,可现在摸着空荡荡的米缸,后脖颈子直冒凉气。缸底只剩下点糠麸,还是上回托人从镇上捎来的,本想留着凑活过到秋收。她挪到墙角掀开米缸盖,借着从窗棂透进来的最后一点天光,看见缸底结着层灰,心里头也跟着落了层灰,压得喘不过气。
“吱呀”一声,院门外的竹篱笆响了。秋月猛地直起身,抹布“啪嗒”掉在地上。她几乎是跑着迎出去,脚底下被门槛绊了一下,踉跄着冲到院里,却看见刘佳琪站在篱笆外,手里挎着个竹篮,篮子上盖着块蓝布。
刘佳琪穿了件月白色的的确良褂子,领口别着朵红绒花,在昏黑里亮得刺眼。她看见秋月,嘴角勾了勾,那笑像淬了冰,“嫂子,大山没回来呀?”
秋月的脚像钉在地上,喉咙发紧。她认得那件褂子,上回镇上赶集,大山指着供销社橱窗里的的确良,说佳琪穿上肯定好看。那时候她手里攥着卖山货攒的三块钱,本想给娃扯块布做件新袄,最后却被大山抢去,说是“先紧着有用的花”。
“他……还没回。”秋月的声音干巴巴的,像被晒裂的土地。
刘佳琪挑了挑眉,抬手把竹篮递过篱笆,“这是俺家刚蒸的馒头,给嫂子送来几个。”蓝布一掀,白胖的馒头冒着热气,腾腾的白雾里,秋月看见刘佳琪手腕上晃着个银镯子,亮晶晶的,晃得她眼晕。
那镯子她也认得。去年大山说要给她打一副,结果把准备买银料的钱输在了邻村的赌桌上,回来还说“银镯子有啥用,不如来点现钱实在”。可现在那银镯子戴在刘佳琪手上,随着她递篮子的动作,叮铃叮铃响,像在打秋月的脸。
“不用了,俺家还有吃的。”秋月往后退了半步,后背撞到院里的老梨树上,树皮的糙皮硌得她生疼。
刘佳琪也不勉强,把篮子往篱笆桩上一挂,蓝布滑下来,露出馒头旁边的一小瓶烧酒。“也是,大山哥本事大,肯定不会让嫂子饿肚子。”她拢了拢耳边的碎发,指甲上涂着桃红的指甲油,“对了嫂子,前儿个大山哥在俺家吃饭,说你总抱怨他不着家。其实男人嘛,在外头挣钱不容易,嫂子多担待点。”
秋月的指甲掐进掌心,掐出几个弯月形的印子。前儿个大山根本没回家,她守着冷灶等了半夜,等来的是村东头王二婶的话,说看见大山钻进了刘佳琪家的后窗。那时候她还自欺欺人,想着或许是王二婶看错了,毕竟刘佳琪男人常年在外打工,孤男寡女的,传出去不好听。
可现在刘佳琪的话像把锥子,一下捅破了她自个儿糊的窗户纸。她看着刘佳琪转身要走,那月白色的褂子在夜色里飘,像个幽灵。“佳琪,”她突然开口,声音抖得不成样子,“你告诉我,大山是不是又去赌了?”
刘佳琪停住脚,转过身时脸上的笑没了,眼神冷飕飕的,“嫂子这话问的,大山哥是啥人,你还不清楚?”她往篱笆外退了两步,“俺可听说了,前儿个他输了钱,把家里的耕牛都押上了。要是今晚再输……”
后面的话她没说,可那眼神里的幸灾乐祸,像冰碴子掉进秋月的心里。耕牛是家里的命根子,春种秋收全靠它,大山怎么敢……秋月只觉得天旋地转,扶着梨树才站稳,再抬头时,刘佳琪的影子已经拐过村口的老槐树,不见了。
篱笆桩上的竹篮还在晃,馒头的热气渐渐散了,冷下来的面香里,混着那瓶烧酒的辣味,呛得她想咳嗽。她没去拿那篮子,转身回了屋,反手闩上门,闩门的木杆“咔哒”一声落定,像是把整个世界都关在了外面。
屋里黑得快,她没点灯,摸着黑坐在炕沿上。炕还是凉的,早上烧的那点热乎气早跑没了。她想起刚嫁过来的时候,大山还不是这样。那时候他会帮着她挑水,会在她割猪草崴了脚时,背着她走三里山路回家。他说过要让她过上好日子,说要盖三间大瓦房,让她再也不用住这漏风的土坯房。
可这些花像灶膛里的火星,燃了一阵就灭了,只剩下灰烬。后来他染上了赌瘾,输了钱就回家发脾气,赢了钱就往刘佳琪那儿跑。村上人都在背后嚼舌根,说她李秋月窝囊,男人都被别人勾走了还忍着。可她能怎么办?她娘家远在山外,爹娘早过世了,唯一的弟弟去年也没了,她要是走了,这空荡荡的屋子,还有地里那些没收割的庄稼,谁来管?
窗外的风更紧了,刮得窗纸呜呜响,像有人在哭。秋月摸出枕头底下的布包,打开来,里面是她攒了大半年的私房钱,一共十五块三毛钱,用红线缠了一圈又一圈。她本来想等冬天来了,给大山做件新棉袄,他那件旧的,袖口都磨破了洞。
可现在她看着那几块皱巴巴的毛票,眼泪突然就下来了。大颗大颗的泪珠砸在布包上,晕开一小片湿痕。她想起刘佳琪手腕上的银镯子,想起她领口的红绒花,想起大山看刘佳琪时那直勾勾的眼神,心就像被揉进了灶膛里的灰,碾得粉碎。
“吱呀——哐当!”
院门被撞开的声音突然响起,紧接着是踉跄的脚步声,还有骂骂咧咧的粗话。秋月赶紧把布包塞回枕头底下,用袖子擦了擦脸,摸黑摸到炕边的油灯,划火柴点亮。
昏黄的光线下,大山撞开了屋门。他满身酒气,脸上带着伤,嘴角破了,渗着血,衣服的前襟被撕开个大口子。“钱!钱呢!”他眼睛通红,像头饿狼,扑过来就抓秋月的胳膊,“老子输光了!快把钱拿出来!”
秋月被他拽得一个趔趄,胳膊肘撞在炕沿上,疼得她倒吸一口冷气。“家里没钱了,”她挣扎着,“米缸都见底了,大山,你别再赌了……”
“放屁!”大山一巴掌甩在她脸上,“你个娘们儿肯定藏钱了!快拿出来!不然老子砸了这破屋!”他松开她的胳膊,转身就去掀桌子,桌上的空碗摔在地上,碎成几片。
秋月捂着脸,半边脸颊火辣辣地疼,眼泪不争气地涌出来。她看着大山在屋里翻箱倒柜,把她的针线笸箩掀翻在地,把她藏在床底下的红薯干倒了一地。他嘴里骂骂咧咧,说的都是些不堪入耳的话,混着酒气喷在她脸上。
“找到了!”大山突然喊了一声,从枕头底下摸出了那个布包。他把钱倒在炕上,数了数,脸上露出狞笑,“好啊你个小贱人,居然敢藏私房钱!”他抓起钱往兜里塞,转身就要往外走。
“大山!”秋月扑过去抱住他的腿,“那钱不能动!那是留着买种子的!你把钱拿走了,明年开春怎么种地啊!”
大山一脚把她踹开,秋月摔在地上,后腰撞在炕沿的棱角上,疼得她半天喘不过气。“种个屁地!”他啐了一口,“有这钱老子再去翻本!赢了钱啥买不来!”他顿了顿,低头看着地上的秋月,眼神里带着种陌生的狠厉,“你要是再敢拦着,老子就把你卖到山外去!”
这句话像把冰锥,刺穿了秋月最后一点念想。她躺在地上,看着大山的背影消失在门口,听着他的脚步声越来越远,最后被风声吞没。屋里又只剩下她一个人,油灯的火苗在风里摇摇晃晃,把她的影子投在墙上,像个孤零零的鬼。
地上的红薯干散了一地,被大山踩得乱七八糟。秋月慢慢爬起来,捡起一块没被踩脏的,塞进嘴里。红薯干又干又硬,刺得她喉咙生疼,可她嚼着嚼着,眼泪又掉了下来,砸在满是灰尘的地上,晕开一小片湿痕。
灶房里的烟味彻底散了,只剩下冷飕飕的风,从门缝里钻进来,卷起地上的灰尘。秋月走到灶台前,蹲下身,伸出手,轻轻碰了碰灶膛里的灰烬。那些灰烬凉得像冰,就像她心里的那些念想,曾经也是熊熊燃烧过的,可现在,只剩下一捧再也燃不起来的余烬。
窗外的老槐树还在摇晃,枝桠间漏下几颗疏星,冷冷清清的。秋月知道,这一夜还很长,就像她往后的日子,一眼望不到头,只有无边无际的黑。她慢慢站起身,往炕边挪去,每一步都像踩在碎玻璃上,疼得钻心,却又只能一步一步地往前走,没有回头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