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蒙蒙亮时，李秋月被鸡窝里的动静惊醒。不是那只被大山提走的老母鸡——鸡窝早就空了，昨晚她蹲在灶前收拾残局时，听见后山坡传来野物的窸窣声，猜是山狸子闻着血腥味来扒过，鸡窝的木栅栏被拱得歪歪扭扭，几根鸡毛沾在泥地上，被晨露浸得发沉。
她从炕上坐起来，后腰还在疼。昨儿被大山甩在石磨上那下，夜里翻身时总硌得慌，像是有块碎骨头扎在肉里。炕的另一头是空的，被角还带着点酒气，是大山临走时坐过的地方。她摸了摸那片褥子，早没了温度，想来他是后半夜就动身了——镇上离山里远，走山路得三四个时辰，他急着给刘佳琪送鸡，定是不肯等天亮的。
披了件打补丁的旧褂子下地，脚刚沾着地面，就踩着个硬邦邦的东西。弯腰捡起来，是半块麦芽糖，昨晚揣在怀里忘了拿出来，糖霜化了些，黏在布上扯出细细的糖丝。她捏着糖块走到灶台边，把它塞进碗柜最底层——囡囡今晚会来蹭饭，这孩子嘴馋，见了糖总眼睛发亮。
灶膛是凉的。她往里面添了把干柴，划了根洋火凑过去，火星子地炸开，映得她眼下的青黑更重了。锅里还留着昨晚没收拾的玉米糊糊渣，她舀了瓢冷水倒进去，刷锅的竹篾子刮着锅底，发出的响，在这大清早的山里显得格外清寂。
院门外忽然传来一声，是隔壁王大爷家的扁担掉在地上了。李秋月停了手，扒着门框往外看——王大爷正弯腰捡扁担，背上的柴捆压得他腰都直不起来，花白的胡子上挂着霜花。大爷，早啊。她轻声喊了句。
王大爷直起身，往这边看了看，叹了口气：秋月起这么早？大山……走了？
嗯，后半夜走的，去镇上。李秋月低下头，手指抠着门框上的木纹。
王大爷没再问，只是又叹了口气，挑着柴往自家院子走，脚步沉得像踩在棉花上。李秋月知道他想说啥——前几日王大娘还偷偷拉着她的手说，看见大山在刘佳琪家院墙外站着，刘佳琪给他递了个花布包，两人凑得极近，大山的手还搭在刘佳琪腰上。当时她只扯着嘴角笑了笑，说许是佳琪托大山捎东西呢，转过身就蹲在菜地里哭了半宿，把刚浇的菜苗都踩蔫了。
刷完锅，她拿起扁担去挑水。水缸快见底了，昨晚大山踹翻的那桶水，大半都渗进了泥地。井在村口老槐树下，离院子有半里地，她挑着空桶走在小路上，露水压湿了裤脚，凉丝丝地往骨头缝里钻。路边的野菊开得正盛，黄灿灿的一片，她想起去年这时候，大山还摘了把插在窗台上的旧瓶子里，说给秋月添点色，如今窗台空荡荡的，只有积的一层灰。
走到老槐树下，看见刘佳琪的弟弟二柱蹲在井边抽烟。二柱看见她，赶紧把烟往鞋底摁了摁，咧开嘴笑：秋月姐来挑水啊？
李秋月应了声，把水桶往井里放。井绳磨得手心疼，她的手比去年糙了不少，开春种土豆时被锄头划了道口子，到现在还留着疤。
我哥……昨儿是不是去你家了？二柱搓着手，眼神有点躲。
李秋月的手顿了顿，水桶在井里晃了晃，溅起水花。大山？来了，后半夜走了，去镇上给你姐送鸡。她尽量让声音听着平常。
二柱了声，蹲下去抠地：我姐……她昨儿说头晕，想喝鸡汤。我本想上山套只兔子，我哥非说你家老母鸡养得肥……
没事。李秋月把装满水的桶提上来，胳膊抖了抖，鸡养着也是养着，你姐身子要紧。
二柱没再接话，只是看着她挑着水往回走。李秋月没回头，她能感觉到背后的目光，像针似的扎在背上。她知道二柱心里过意不去——刘佳琪男人走后，二柱总觉得对不住姐，凡事都顺着刘佳琪，可他也清楚大山是个赌鬼，清楚她这日子过得有多难。前阵子大山输了钱，把家里的犁头拿去当了，还是二柱偷偷凑了钱给赎回来的。
挑着水回到院子，刚把水倒进缸里，就听见屋里传来的叫声——是那只刚孵出没多久的小鸡仔。前几天老母鸡孵了五只鸡仔，大山提走老母鸡时，没顾上这几只，昨晚她怕山狸子进来，把鸡仔揣进了灶前的草堆里。
她走进屋，从草堆里捧出小鸡仔。小鸡仔毛茸茸的，在她手心里啄来啄去，暖乎乎的。她找了个破碗，倒了点温水，又撒了把碎米，把鸡仔放进去。看着小鸡仔低着头啄米，她忽然想起自己小时候——娘还在时，也总这样给她剥煮鸡蛋，说多吃点，长得高。娘走得早，爹在她十五岁那年进山采药摔没了，她嫁给大山时，以为有了依靠，可如今……
院门外又有动静了，是囡囡的声音：秋月婶！秋月婶！
李秋月擦了擦手出去，看见囡囡举着个野苹果跑进来，小脸蛋冻得通红：婶，我娘让我给你送个苹果，山上摘的。
乖囡囡。李秋月蹲下身，接过野苹果，苹果有点涩，却带着山里的清香，饿不饿？婶给你烤玉米吃。
囡囡使劲点头，眼睛亮晶晶的，大山叔呢？他上次说要给我编蚂蚱笼的。
李秋月的心揪了一下，勉强笑了笑：大山叔去镇上了，回来给你编。她牵着囡囡的手进屋，从碗柜里拿出那半块玉米饼，掰了一小块递给囡囡，先垫垫，婶去烧火。
灶膛里的火重新燃起来，映得囡囡的小脸红扑扑的。囡囡啃着玉米饼，含糊不清地说：秋月婶，我娘说……刘佳琪婶子总找大山叔，不好。
李秋月往灶里添柴的手停了停，没说话。
我娘还说，大山叔总赌钱，把你攒的钱都输光了。囡囡继续说，前儿个我看见大山叔在村口跟人打牌，输了钱还骂人呢。
小孩子家别瞎打听。李秋月低声说了句，声音有点哑。
囡囡撅了撅嘴，不说话了，只是抱着膝盖看着灶膛里的火。李秋月看着她，忽然觉得心里发酸——这孩子才六岁，都懂的道理，大山怎么就不懂呢？他以前不是这样的，那时候他会把囡囡架在脖子上，跑遍整个山头，会把赢来的糖块全塞给囡囡，会对着她说秋月，等我攒够了钱，给你盖间大瓦房。
烤好的玉米递到囡囡手里时，日头已经升到半山腰了。囡囡拿着玉米蹦蹦跳跳地走了，院子里又剩下李秋月一个人。她坐在灶台边，看着碗里啄米的小鸡仔，忽然想起大山昨晚说的话——别总瞎琢磨，好好在家待着。
她是在瞎琢磨吗？她只是想不明白，为什么日子会过成这样。她每天天不亮就起来干活，喂猪、种菜、挑水，把家里收拾得干干净净，可大山还是不待在家里；她把攒的钱藏在枕头下，想等开春买头牛，可大山总能找着机会拿去赌；她甚至学着刘佳琪的样子，在头上抹了点桂花油——是上次赶集时偷偷买的，就几滴，却花了她半个月的盐钱，可大山看都没看一眼。
中午饭是就着咸菜啃玉米饼吃的。吃到一半，听见院门外有人喊：秋月！秋月在家不？
是村东头的张婆子。李秋月放下饼出去，看见张婆子手里拿着件蓝布褂子，是她前几年给大山做的，袖口磨破了，她拿去缝补，忘了拿回来。张婶子。
给，你上次放我那儿的褂子。张婆子把褂子递给她，眼神往屋里瞟了瞟，大山没在家？
去镇上了。
哦……张婆子拖长了音，压低声音说，我昨儿去邻村走亲戚，看见大山在刘佳琪家院子里呢。刘佳琪给她缝衣裳，两人凑在一块儿，笑得那叫一个亲……
李秋月捏着褂子的手紧了紧，指甲掐进布眼里。许是在说正经事呢。她低着头说。
正经事？张婆子撇撇嘴，啥正经事得凑那么近？我还看见刘佳琪给大山剥橘子吃，喂到嘴边呢！秋月啊，不是我说你，你也太老实了！男人这东西，得管着！你不管，就被外人勾走了！
张婆子絮絮叨叨说了半天，李秋月没怎么听，只觉得耳朵嗡嗡响。直到张婆子走了，她还站在院子里，手里捏着那件蓝布褂子，风一吹，褂子的下摆飘起来，蹭着她的腿，凉飕飕的。
下午她去菜地里薅草。菜地就在后山脚下，种着白菜和萝卜，是她秋天的指望。薅着薅着，听见后山传来动静，像是有人在砍树。她直起身往山上看，看见个熟悉的身影——是大山？不对，大山去镇上了。再仔细一看，是二柱，背着把斧头，正往山下走。
二柱也看见她了，加快脚步走过来：秋月姐，你在薅草啊？
李秋月擦了擦汗，你上山砍树？
不是，我哥……哦不，大山哥让我来的。二柱把斧头往地上一放，喘着气说，他今早到镇上，把鸡给我姐送去了，又说想打张新桌子，让我来后山砍棵松木给他捎过去。
李秋月的心沉了沉。家里那张旧桌子虽然腿有点歪，可钉一钉还能凑合用。他哪是想打新桌子，他定是又在镇上赌钱了，没钱了，想砍树卖钱。
后山的树不能随便砍，队里管着呢。她低声说。
我知道，我就砍棵小的。二柱挠挠头，大山哥说……要是砍不到，就让我来你家拿那袋红薯去镇上换钱。
那袋红薯是她秋收时攒下的，打算留着过冬的。李秋月闭了闭眼，再睁开时，声音哑得厉害：你砍树小心点，别被队里的人看见。
二柱点点头，扛起斧头往山上走。李秋月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树林里，慢慢蹲下身，把脸埋在膝盖里。菜地里的白菜叶子被她薅得乱七八糟，沾着泥土和草屑，像她此刻的心。
天黑透了的时候，大山还没回来。李秋月把小鸡仔揣进怀里，坐在院门口等。山风越来越冷，吹得她瑟瑟发抖。她抬头看天，天上有好多星星，亮得刺眼，像小时候娘缝衣服时掉在地上的银针。
远处传来脚步声，她一下子站起来，心跳得飞快。可走近了才发现，是二柱，背着半捆柴，手里拿着个空麻袋——树没砍成，红薯也没拿。
大山哥没回来？二柱问。
李秋月摇摇头。
我姐说，大山哥中午就离开她家了，说去镇上找朋友打牌……二柱的声音越来越小，秋月姐，你别等了，山里夜冷，进屋睡吧。
李秋月没动，只是看着二柱走远的背影。二柱说得对，大山是去打牌了，他根本没打算回来。他心里根本没有这个家，没有她。
她慢慢走进屋，没点灯，就坐在灶台边。怀里的小鸡仔睡着了，暖乎乎的。她摸了摸小鸡仔的绒毛，忽然笑了，笑着笑着，眼泪就掉了下来。
鸡啼第一声时，天刚有点泛白。李秋月还坐在灶台边，怀里的小鸡仔动了动，开始叫。她站起身，走到院门口，看着东方泛起的鱼肚白，心里空落落的。
大山还是没回来。
灶膛里的火又灭了，冷锅冷灶，就像她此刻的心。她转身回屋，拿起扁担，又要去挑水。日子还得过，不管大山回不回来，她都得活下去。只是她不知道，这样的日子，还要过多久。
远处的山头渐渐亮了起来，晨雾慢慢散开，露出光秃秃的山梁。李秋月挑着空桶走在小路上，露水压湿了她的头发，冰凉冰凉的。她抬起头，看见一只孤雁从天上飞过，嘎嘎地叫着，声音在空旷的山里回荡，听得人心头发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