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秋月蹲在灶台前添柴,火塘里的湿松木燃得噼啪响,火星子溅在她蓝布裤脚,烫出几个星星点点的焦痕。她没像往常那样拍掉,只是盯着灶膛里跳动的火苗发呆,直到锅里的玉米糊糊溢出来,滚热的浆汁落在脚背上,才猛地回过神。
“咋回事?”大山扛着锄头从院门外进来,裤腿卷到膝盖,小腿上沾着新鲜的黄泥。他看见灶台边狼藉的水渍,把锄头往墙根一靠,伸手就去摸秋月的脚背,“烫着没?我瞅瞅。”
秋月往后缩了缩脚,把烧黑的柴火拨到一边,声音闷闷的:“没事,擦着点边。饭快好了,你先去洗手。”
大山的手僵在半空,指尖还残留着她裤管上的潮气。这半个月来秋月总是这样,说话躲着他的眼,夜里翻身也离得远远的。他知道是为啥——上次去乡卫生院给婆婆抓药,回来路上撞见刘佳琪在山坳里摘野猕猴桃,他帮着拎了会儿篮子,这事被村里的二婶子看见了,转头就添油加醋说给秋月听。
“秋月,”大山拽了把木凳坐在她对面,灶火映着他黝黑的脸,“那天我就是顺手帮个忙,没别的事。”
“我知道。”秋月低着头搅锅里的糊糊,木勺刮着锅底发出刺耳的声响,“佳琪是邻村的,抬头不见低头见,帮个忙应该的。”
她越说“应该”,大山心里越发虚。他不是傻子,刘佳琪看他的眼神不一样——上次村里唱大戏,她特意凑过来递了块染着胭脂味的手帕,说他额角沾了灰;还有回他在河边修水渠,她拎着个布包来送水,里面竟裹着两个茶叶蛋,说是她娘煮多了。这些事他没敢跟秋月说,怕她多想,可现在看来,越瞒越糟。
晚饭时气氛沉得像灌满了铅。婆婆坐在上首,扒拉着碗里的玉米饭,突然开口:“大山,明天跟我去趟你姨家,她上次说要给你表弟介绍对象,让你去帮着看看人品。”
大山愣了一下,看了眼秋月:“我明天要去后山翻地,种点冬小麦。”
“地啥时候不能翻?”婆婆把筷子往桌上一拍,“你表弟都二十八了,再不找对象要打光棍了!这事重要还是种地重要?”
秋月放下碗,轻声说:“娘说得对,你就去吧,后山的地我明天去翻。”
“那哪行?”大山急了,“翻地要扛犁,你力气小——”
“我能行。”秋月打断他,起身收拾碗筷,“我从小跟着我爹种地,扛犁不算啥。”
她端着碗进了厨房,水龙头哗哗流着水,却没见她往碗里冲。大山站在门口,看见她背对着自己,肩膀一抽一抽的,手里的碗滑在池子里,发出“哐当”一声响。
第二天一早,大山还是没去姨家。他背着犁耙往后山走,刚转过山嘴,就看见秋月已经在地里了。她穿着他的旧蓝布褂子,袖子挽得老高,正费力地把犁架在牛身上。那牛是头老黄牛,脾气倔,不肯往前走,她拽着缰绳往后拉,身子被拽得一个趔趄,差点摔在泥地里。
“秋月!”大山跑过去,一把夺过缰绳,“你这是干啥?说了我来翻地,你咋不听话?”
秋月的脸冻得通红,额头上渗着汗,头发贴在脸颊上:“你不是要去姨家吗?咋又来了?”
“我跟娘说了,表弟的事让他自己操心,我的地我自己种。”大山把犁调了个方向,鞭子轻轻往牛背上一抽,“你回去,这里风大,别冻着。”
“我不回。”秋月蹲在田埂上,从布包里掏出个粗布袋子,“我给你带了红薯干,你歇的时候吃。”
大山看着她冻得发紫的手指,心里像被针扎似的疼。他知道秋月从来不是小气的人,她只是太在乎他了。当年他爹走得早,娘身体不好,家里穷得叮当响,媒人介绍了好几个姑娘都没成。后来见了秋月,她穿着件洗得发白的碎花褂子,站在她家院子里喂鸡,看见他来,腼腆地笑了笑,说:“俺不嫌弃你家穷,只要你好好过日子。”
结婚这五年,她起早贪黑操持家务,地里的活也跟着干,婆婆的哮喘病犯了,她整夜守在床边擦汗喂药,比亲闺女还尽心。可他呢?却让她受了委屈。
“秋月,”大山停下犁,走到她身边,蹲下来握住她的手,“你别生气了,行不行?我以后离刘佳琪远远的,她再找我我就躲着走,再也不跟她多说一句话。”
秋月的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下来,砸在他手背上,烫得他心里发慌:“大山,我不是生气你帮她,我是怕……”她吸了吸鼻子,声音哽咽,“我怕你像村里的狗蛋一样,跟着外面的女人跑了。狗蛋媳妇带着娃,现在还一个人扛着整个家,夜里哭到天亮……”
“傻丫头,”大山把她搂进怀里,她的身子小小的,在他怀里还在发抖,“我不是狗蛋,我这辈子就你一个媳妇。当年我答应过你爹,要好好对你,我不能说话不算数。”
他怀里的人渐渐不哭了,只是紧紧抓着他的衣襟。风从山坳里吹过来,带着野菊花的香气,远处传来老黄牛“哞”的一声叫,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洒下来,落在他们身上,暖融融的。
大山以为这事就这么过去了,可没过三天,刘佳琪找来了。
那天下午,秋月去河边洗衣服,刚把木盆放进水里,就看见刘佳琪从上游走下来,穿着件新买的红棉袄,头发梳得油光水滑。
“秋月姐。”刘佳琪走到她身边,蹲下来假装洗手,“听说前两天大山哥没去他姨家,陪着你翻地了?”
秋月手里的棒槌顿了一下,没说话。
“其实我知道,大山哥是怕你生气。”刘佳琪轻笑一声,声音里带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不过也是,秋月姐你这么能干,里里外外一把手,大山哥肯定舍不得让你受委屈。不像我,啥也不会,我娘总说我,以后嫁了人要被婆家嫌弃。”
秋月抬起头,看着刘佳琪那双涂着眼影的眼睛,突然问:“佳琪,你是不是喜欢大山?”
刘佳琪的脸一下子红了,半天没说话,过了会儿才咬着嘴唇说:“秋月姐,我知道大山哥是你男人,我不该有这种心思。可我控制不住……你看大山哥多好,能干,对老人又孝顺,不像我们村那些男人,要么好吃懒做,要么打老婆。”
她声音越来越低,带着点委屈:“我娘说了,女人这辈子就图个好男人。秋月姐,我不是要抢你的男人,我就是……就是想跟你说说心里话,憋在心里太难受了。”
秋月看着她,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堵着。她想起刚嫁给大山的时候,村里有人说她傻,放着镇上开小卖部的人家不嫁,偏要嫁个穷农民。可她不觉得傻,大山虽然穷,却把最好的都给她——冬天她手脚冰凉,他整夜把她的脚揣在怀里;她想吃糖葫芦,他走十几里山路去镇上买,回来时糖都化了,他却嘿嘿笑,说下次早点去;有次她生病,他背着她去乡卫生院,走了两个小时山路,汗湿透了棉袄,却没喊一声累。
这些好,刘佳琪看不到,她只看到大山能干、孝顺,却不知道这份能干背后,是他起早贪黑的辛苦;这份孝顺背后,是他对家庭的责任。
“佳琪,”秋月拿起棒槌,继续捶打衣服,“大山是好,可他是我的男人。就像地里的庄稼,我播种、浇水、施肥,辛辛苦苦种出来的,别人不能说喜欢就拔走。”
刘佳琪的脸白了,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却没说出口。她站起身,拍了拍裤子上的土,转身就走,走到河对岸时,突然回头说:“秋月姐,你别太自信了,男人的心,说变就变。”
秋月没再理她,只是手里的棒槌捶得更重了,水花溅在她的裤脚上,冰凉刺骨。
傍晚大山回来时,看见秋月坐在院门口的石墩上,手里拿着个没纳完的鞋底,针戳在上面,却半天没动一下。
“咋了?”大山放下锄头,走过去坐在她身边,“谁惹你不高兴了?”
秋月把鞋底放在腿上,看着他:“大山,佳琪今天来找我了。”
大山的心猛地一沉:“她跟你说啥了?”
“她说她喜欢你。”秋月的声音很平静,“还说男人的心说变就变。”
大山急得站起来,双手抓着她的肩膀:“秋月,你别听她胡说!我跟她真的没什么,我——”
“我知道。”秋月打断他,抬头看着他的眼睛,“大山,我信你。可我怕……我怕有一天,你会觉得我不好了,觉得我不如佳琪年轻,不如她会说话,不如她……”
她的话没说完,就被大山搂进了怀里。他的胸膛很宽,带着刚从地里回来的泥土味,还有阳光的味道。
“傻媳妇,”大山的声音有些沙哑,“你在我心里,谁也比不上。佳琪年轻,可她没陪我吃过苦;她会说话,可她不会在我累的时候,给我端碗热汤;她穿得好看,可她不会像你一样,把家里收拾得妥妥帖帖,把我娘照顾得舒舒服服。”
他松开她,从口袋里掏出个小布包,打开来,里面是个银镯子,款式很简单,边缘磨得有些发亮。
“这是啥时候买的?”秋月愣住了,她从来没见过这个镯子。
“去年你生日,我去镇上赶集,看见首饰铺里有这个,就买了。”大山挠了挠头,有些不好意思,“本来想当时给你的,可后来婆婆病了,花钱的地方多,我就想着等攒点钱再给你,没想到一直拖到现在。”
秋月拿起镯子,银镯子凉丝丝的,却暖到了心里。她想起去年生日,那天她煮了碗鸡蛋面,大山说要去山上砍点柴,回来时手里拎着个野兔子,说给她补补身子,却没提镯子的事。原来他一直记着,只是把心思藏在了心里。
“大山,”秋月把镯子戴在手腕上,大小正合适,“以后别乱花钱了,家里的钱要留着给娘买药,还要给娃攒学费。”
“知道了。”大山笑了,露出两排白牙,“以后我好好种地,再养几头猪,争取明年给你盖两间新瓦房,让你也住上亮堂的房子。”
夕阳把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院子里的老槐树落了一地叶子,秋风卷着叶子打旋,却没带来一丝凉意。秋月靠在大山肩上,看着远处的山峦,心里突然踏实下来——就像地里的庄稼,只要好好照料,总会有收获的;就像他们的日子,只要两个人心往一处想,劲往一处使,再苦再难,也能熬过去。
可她没想到,没过多久,更大的风波就来了。
那天夜里,大山突然发起高烧,浑身滚烫,说胡话。秋月急得不行,连夜背着他去乡卫生院。山路不好走,她摔了好几跤,膝盖磕破了,渗出血来,却顾不上疼,只是死死抓着大山的胳膊,怕他从背上滑下来。
到了卫生院,医生说是急性肺炎,要住院输液。秋月身上没带多少钱,只好让医生先给大山治病,自己连夜赶回村里借钱。
她敲开二婶子家的门,二婶子揉着眼睛开了门,看见她满身是泥,吓了一跳:“秋月,咋了这是?”
“二婶子,大山住院了,急性肺炎,你能不能先借我点钱?”秋月的声音带着哭腔,“等我家卖了玉米,就还你。”
二婶子犹豫了一下,转身进屋拿了五百块钱,塞给她:“秋月,不是二婶子小气,你也知道,我家老三刚娶媳妇,欠了一屁股债。这钱你先拿着,不够再去别家问问。”
“谢谢二婶子!”秋月接过钱,又去了村长家,村长倒是痛快,给了她一千块,还说第二天让村里的人凑凑,帮她想想办法。
折腾到天亮,秋月拿着凑来的两千块钱赶回卫生院,刚走到病房门口,就看见刘佳琪坐在床边,手里拿着个保温杯,正给大山喂水。
“你咋来了?”秋月的声音有些发颤。
刘佳琪吓了一跳,转过身来,看见秋月满身是泥,眼睛红肿,愣了一下:“我……我听村里的人说大山哥住院了,就过来看看。”
大山醒着,看见秋月,挣扎着想坐起来:“秋月,你回来了,钱借到了吗?”
“借到了。”秋月走到床边,把钱放在床头柜上,没看刘佳琪,“医生说要住多久?”
“医生说最少要住一个星期。”大山看着她膝盖上的伤,心疼得不行,“你咋弄的?是不是摔着了?”
“没事,路上滑,摔了两跤。”秋月避开他的目光,收拾着床边的东西,“你好好休息,我去给你买早饭。”
她走出病房,刘佳琪跟了出来,在走廊里拦住她:“秋月姐,你别误会,我就是来看看大山哥。”
“我知道。”秋月看着她,“谢谢你来看他。不过这里有我照顾,你要是忙,就先回去吧。”
“我不忙。”刘佳琪咬了咬嘴唇,“我娘说了,邻里之间要互相帮忙。大山哥病了,你一个人忙不过来,我留下来帮你打打水,买买饭。”
秋月想拒绝,可看着刘佳琪真诚的眼神,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她确实累了,一夜没合眼,还要照顾大山,有个人帮忙也好。
接下来的几天,刘佳琪每天都来医院,帮着买饭、打水,有时候还帮着给大山擦身子。秋月看在眼里,心里有些复杂——她知道刘佳琪是好意,可每次看见刘佳琪对大山嘘寒问暖,她心里就像扎了根刺,隐隐作痛。
这天下午,秋月去药房拿药,回来时看见刘佳琪正坐在床边,给大山读报纸。阳光透过窗户照在她们身上,刘佳琪的头发垂在肩膀上,侧脸看起来很温柔,大山靠在枕头上,听得很认真,嘴角还带着点笑意。
秋月站在门口,手里的药袋掉在地上,里面的药瓶滚了出来,发出“叮叮当当”的响声。
大山和刘佳琪同时回头,看见秋月,大山连忙说:“秋月,你回来了,拿药了吗?”
刘佳琪站起身,有些尴尬:“秋月姐,我就是……就是看大山哥闷得慌,给她读点新闻解解闷。”
秋月没说话,蹲下来捡地上的药瓶,手指抖得厉害,好几次都没抓住。大山想下床帮她,却被刘佳琪按住了:“大山哥,你别乱动,医生说你要好好休息,我帮秋月姐捡。”
刘佳琪蹲下来,捡起草药瓶,递给秋月:“秋月姐,你别累着了,要不你去旁边的椅子上歇会儿,这里有我呢。”
秋月接过药瓶,突然觉得很累,累得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她转身走出病房,走到医院的院子里,坐在长椅上,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了下来。
她想起刚嫁给大山的时候,他们在院子里种了棵苹果树,大山说:“等这棵树结果了,我们的娃就能吃苹果了。”后来树真的结果了,结了满树的红苹果,他们的儿子小石头抱着苹果,笑得眼睛都眯成了一条缝。那时候多好啊,日子虽然苦,可心里甜得像蜜。
可现在呢?她不知道刘佳琪的出现,会给他们的日子带来什么。她相信大山,可她不相信人心——人心就像地里的草,你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长出不该长的芽。
傍晚的时候,大山的病情突然加重,开始咳嗽不止,呼吸也变得急促。医生赶来抢救,折腾了半个多小时,才稳定下来。
医生走出病房,对秋月说:“病人现在情况不太好,需要转去县医院,那里的设备更全,能更好地治疗。”
秋月一听就慌了:“转县医院?要多少钱啊?”
“最少要先交五千块押金。”医生说,“你尽快凑钱,越早转院越好。”
五千块!秋月脑子里一片空白,她已经借了两千多了,哪里还能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