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秋月把最后一穗玉米挂在房檐下时,指腹被玉米须子扎出细密的红痒。山风裹着秋凉扑过来,她下意识拢了拢洗得发白的蓝布褂子,抬头望见西坡上那棵老枫树,叶子红得像燃着的火,却没半点暖意。
大山从镇上拉化肥的拖拉机刚拐进山口,车斗里的尿素袋随着颠簸撞出闷响。他老远就看见秋月站在院门口,蓝布褂子被风掀得贴在身上,勾勒出的轮廓让他喉结动了动,手里的方向盘却不自觉往旁边偏了偏——昨天刘佳琪说,她娘家的红薯该收了,让他今天收完化肥顺路过去搭把手。
“回来了?”秋月迎上去,声音像被山风吹得发涩。她伸手想去接大山肩上的化肥袋,却被他侧身躲开。
“不用,沉。”大山的声音比平时低,眼睛盯着院角那堆刚摘的柿子,“我……佳琪她娘家红薯地缺人,我去帮着收两垄。”
秋月的手僵在半空,指尖的红痒忽然变成了刺疼。她望着大山匆匆往屋里放化肥的背影,后颈的碎发被风卷起来,贴在发烫的皮肤上。灶房里还温着他爱喝的玉米糊糊,碗边摆着腌好的萝卜干,是他昨天说想吃的。
“晚饭我留锅里?”她跟到灶房门口,看着大山胡乱抓了顶草帽往头上扣。
“不用,佳琪她娘会留饭。”大山的声音从草帽底下传出来,含糊不清的,“夜里要是起风,你把房檐下的玉米往屋里挪挪,别吹掉了。”
他说完就跨出了院门,脚步比平时快,像是身后有什么在追。秋月站在门口,看着他的身影很快融进西坡的枫树林里,红得刺眼的枫叶落了一地,像撒了把碎血。
灶房里的玉米糊糊还冒着热气,香气裹着秋凉飘过来,呛得她鼻子发酸。她抬手抹了把脸,指尖沾了点湿,才发现自己哭了。不是嚎啕大哭,是那种细细的、密密的疼,从心口往四肢百骸漫,像被山蚂蟥叮了,悄无声息地吸着血。
她想起刚嫁过来那年,也是秋天。大山背着她过村口的小溪,溪水漫过他的裤脚,他却笑得一脸憨:“秋月,等明年咱把这小溪上搭个桥,省得你冬天过溪冻脚。”后来桥是搭了,可他陪她过溪的次数,却越来越少。
去年秋天,他也是去帮刘佳琪收红薯。回来的时候,兜里揣着块水果糖,是刘佳琪给的。他递给她的时候,眼里带着点不好意思:“佳琪说这糖甜,你尝尝。”她剥开糖纸,把糖放进嘴里,甜得发苦,像吞了口霜。
今天她去后山摘柿子的时候,遇见了邻村的王婶。王婶拉着她的手,叹了口气:“秋月啊,你心太实了。昨天我去镇上,看见大山跟佳琪在供销社买布,佳琪挑了块红布,大山掏钱的时候,眼睛都没眨一下。”
红布。秋月想起刘佳琪上次穿的那件红棉袄,也是新的。她自己的棉袄,还是三年前嫁过来时做的,袖口都磨出了毛边。
风渐渐大了,房檐下的玉米穗被吹得晃来晃去,发出沙沙的响。秋月把灶房里的玉米糊糊倒进泔水桶,碗边的萝卜干也倒进了鸡食盆。鸡围过来啄食,叽叽喳喳的,闹得她心烦。
她搬了个小板凳坐在院门口,看着西坡的方向。太阳慢慢沉下去,枫树林被染成了暗紫色,像一团烧尽的灰。山风越来越凉,吹得她膝盖发疼,她却不想动,像是在等什么,又像是在跟自己较劲。
不知道等了多久,远处传来了拖拉机的声音。她猛地站起来,膝盖磕在板凳上,疼得她咧嘴,却还是往前凑了两步。
拖拉机的灯光刺破暮色,越来越近。她看见大山坐在驾驶座上,旁边的副驾驶座上,刘佳琪靠着他的肩膀,手里拿着个红薯,正笑着往他嘴里喂。
拖拉机在院门口停住,刘佳琪先跳下来,看见秋月,脸上的笑淡了点,却还是扬着声音:“秋月姐,今天麻烦大山哥了,收了好多红薯呢。”她晃了晃手里的红薯,“这红薯甜,我给你留了两个,让大山哥给你拿进去。”
大山从车上下来,手里果然提着两个红薯,红皮的,个头挺大。他递给秋月的时候,眼神躲躲闪闪的:“佳琪她娘非要让带的,你煮着吃,甜。”
秋月没接,看着那两个红薯,像看着两块烧红的炭。她想起去年他带回来的那块水果糖,也是这样,裹着别人的温度,递到她面前。
“不用了,”她的声音有点哑,“我不爱吃红薯。”
大山的手僵在半空,刘佳琪在旁边笑了笑:“秋月姐是怕胖吧?也是,你身材这么好,可不能多吃甜的。”她说着,故意挺了挺胸,新穿的蓝布褂子是上个月刚做的,布料比秋月的好得多。
秋月没理她,转身往屋里走。她听见刘佳琪跟大山说:“那我先回去了,明天你还来帮我晒红薯干啊?”
大山的声音带着点讨好:“一定来,你放心。”
拖拉机的声音渐渐远了,院里只剩下秋月一个人。风卷着枫树叶飘进来,落在她的脚边,红得像血。她走到房檐下,把那些晃来晃去的玉米穗一个个往屋里搬。玉米穗上的须子扎得她手疼,她却没再哭,只是搬得很用力,像是要把心里的疼都砸进玉米穗里。
搬完玉米,天已经全黑了。她没点灯,坐在灶房的门槛上,望着漆黑的院子。远处传来山狗的叫声,还有风吹过枫树林的呜咽声,像有人在哭。
她想起刚嫁过来的时候,大山总爱抱着她坐在门槛上,指着天上的星星说:“秋月,你看那星星,多亮。等将来咱有了娃,就教他认星星,告诉他哪个是牛郎,哪个是织女。”那时候的星星真亮,亮得能照见他眼里的光。可现在,天上的星星还是那么亮,他眼里的光,却照到别人身上去了。
半夜的时候,下起了雨。雨点打在房顶上,噼里啪啦的,像在敲她的心。她爬起来,走到窗边,看见院角的柿子树被风吹得摇摇晃晃,熟透的柿子掉了一地,摔得稀烂,像淌了一地的泪。
她想起白天摘柿子的时候,每个柿子都挑得又大又红,想着等大山回来,让他尝尝。可现在,那些柿子都烂在泥里了,像她的心一样,烂得发臭。
雨越下越大,风裹着雨丝吹进窗户,打在她的脸上,凉得刺骨。她摸了摸身边的枕头,还是暖的,是大山早上睡过的地方。可现在,这个地方,会不会也像那些柿子一样,慢慢凉下去,烂掉?
她不知道自己坐了多久,直到天快亮的时候,雨才停。东方泛起了鱼肚白,院里的枫树叶落了厚厚的一层,被雨水泡得发胀,像铺了层湿红的毯子。
她起身走到灶房,想烧点热水。掀开锅盖,昨天温着的玉米糊糊已经凉透了,结了层硬壳。她把糊糊倒进泔水桶,又把锅刷干净,添了水,点上柴火。
柴火噼啪地响着,火光映在她的脸上,忽明忽暗。她望着跳动的火苗,忽然想起小时候,娘跟她说:“女人就像柴火,得找个懂得添柴的男人,才能烧得旺。要是男人不添柴了,再旺的火,也会灭的。”
那她的火,是不是快灭了?
水开了,她舀了碗热水,放在嘴边,却没喝。热气扑在脸上,暖得她眼睛又湿了。她想起大山昨天说想吃萝卜干,想起他今天说让她挪玉米,想起他递给她红薯时躲躲闪闪的眼神,想起刘佳琪靠在他肩膀上的样子……
眼泪掉进热水里,溅起小小的涟漪。她喝了口热水,烫得喉咙发疼,却还是往下咽。疼点好,疼点就能记住,记住这日子,是怎么过成这样的。
院门口传来了脚步声,是大山回来了。她听见他推门进来,脚步有点轻,像是怕吵醒她。她没回头,还是望着锅里的热水,水面上的涟漪,慢慢平复下去,像什么都没发生过。
“秋月,”大山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带着点疲惫,还有点愧疚,“昨天……回来晚了。”
她没说话,把碗里的热水喝完,碗底剩下的几滴,带着眼泪的咸味。
“佳琪她娘非要留我吃饭,还让我喝了点酒,”大山又说,声音越来越低,“那红薯……你要是想吃,我再去佳琪家拿点。”
秋月终于回头,看着他。他的眼睛里带着红血丝,衣服上沾着红薯叶的碎渣,还有点酒气。她忽然觉得,眼前的这个男人,好陌生。
“大山,”她的声音很轻,却很清楚,“你还记得咱刚搭完桥的时候吗?你说,以后要陪着我,过每一条溪,走每一段路。”
大山的脸一下子白了,嘴唇动了动,却说不出话。他看着秋月的眼睛,那双曾经盛满了光的眼睛,现在像结了冰的湖面,冷得他心慌。
“我等了你一夜,”秋月接着说,眼泪又掉了下来,砸在手里的碗上,“等你回来挪玉米,等你回来喝玉米糊糊,等你回来……说句话。可你没回来。”
她把碗放在灶台上,转身往屋里走。走到门口的时候,她停住了,却没回头:“大山,以后你不用再跟我说你去哪了。我不问,也不想知道了。”
屋里的门被轻轻关上,像关上了一扇心门。大山站在灶房里,望着那扇紧闭的门,手里还攥着昨天刘佳琪给他的红薯,已经凉透了,硬得像块石头。
院外的枫树林里,风又吹起来了,卷着落叶,发出呜咽的声。太阳慢慢升起来,照在院里的柿子树上,那些没掉的柿子,挂在枝头,红得像泪,也像血。
秋月坐在屋里的炕沿上,望着窗外的枫树。叶子还在落,一片接一片,像停不下来的眼泪。她知道,这个秋天,有些东西,已经随着落叶一起,掉了,烂了,再也回不来了。而她的日子,就像这被霜打了的枫叶,红得刺眼,却再也暖不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