芒种这天的日头格外烈,晒得晒谷场的地面发烫,连空气都带着股麦秆的焦香。
苏瑶正帮着张婶翻晒新收的麦子,额头上的汗珠顺着脸颊往下淌,滴在麦堆里,洇出小小的湿痕。
突然听见村口传来一阵锣鼓声,惊得树上的麻雀扑棱棱飞了一片。
“咋回事?”张婶直起腰,用围裙擦着额头的汗,“这时候敲锣打鼓的,莫不是公社来人了?”
话音刚落,就看见李家族长拄着拐杖,兴冲冲地往晒谷场跑,蓝布褂子的前襟都被风吹得翻了起来。
“好消息!大好事!”
老头的声音洪亮得像敲钟,手里举着张红绸子包裹的东西,在阳光下闪着光,“县里给咱夜校发奖状了!还是地区教育局批的‘扫盲先进单位’,全公社就咱一家!”
晒谷场顿时炸开了锅,正在扬场的男人们停下了木锨,拾麦穗的妇女们围了过来。
连趴在麦垛上打盹的狗剩都激灵一下跳起来,光着脚丫就往李家族长身边跑:“族长爷爷,奖状上有俺的名字吗?”
苏瑶的心跳得飞快,手里的木叉“哐当”掉在麦堆里,她拨开人群挤到前面,看见那张烫金的奖状被红绸子衬得格外鲜亮。
上面“红旗队夜校”五个字写得笔走龙蛇,旁边还盖着个鲜红的大印,沉甸甸的透着分量。
“还有呢!”李家族长又从怀里掏出个牛皮纸信封,往陆逸尘手里塞,“这是给小苏和小陆的奖金,一百块!李干事说,这是给你们俩的特殊奖励,表扬你们把识字和种地结合得好!”
陆逸尘拆开信封,两张崭新的五十元纸币滑了出来,在阳光下泛着柔和的光。他把钱递给苏瑶,指尖碰在一起,两人都有点发愣,像捧着团滚烫的火。
周围的人拍着手叫好,赵建军抢过奖状举过头顶,让大家都看清楚:“看看!咱夜校出息了!连地区都知道了!”
林晓燕拉着苏瑶的手,笑得眼睛都眯成了缝:“苏瑶姐,你这下成名人了!我刚才听公社文书说,下个月要组织全县的夜校老师来咱这参观学习呢!”
苏瑶的脸腾地红了,往人群后缩了缩:“不是我一个人的功劳,是大家一起干的。”
“咋不是你的功劳?”
张婶往她手里塞了个刚摘的西红柿,红得像团火,“当初要不是你硬顶着办夜校,李大爷说‘认字不如多打粮’,王嫂子说‘女人家抛头露面不像样’,哪有今天的奖状?”
她拍着苏瑶的肩膀,声音亮得很,“这奖你该得!”
正说着,公社的广播响了,喇叭里传来文书的声音,一遍遍地念着表彰决定,把夜校如何教认“谷穗”“麦芒”,如何用谷种标本当教具,如何让学员们在账本上记收成。
仔仔细细说了个遍,最后还特意提到:“红旗队的经验证明,农民识字不是虚功,是能实实在在增产增收的硬本事!”
广播响到第三遍时,邻村的人都跑来看热闹,趴在村口的老槐树上往里瞅,有人大声喊:“苏老师,给俺们也讲讲呗!俺们村也想办夜校!”
引得大家一阵笑,李家族长站在麦垛上,叉着腰喊:“想学啊?等秋收完了派代表来!咱苏老师和陆老师手把手教!”
中午在队部吃饭时,炊事员老王特意杀了只老母鸡,炖了锅香喷喷的鸡汤。
李家族长把最大的鸡腿夹给苏瑶,又夹了个给陆逸尘:“多吃点!你们俩是咱队的功臣!往后这夜校,还得靠你们挑大梁!”
苏瑶啃着鸡腿,心里甜丝丝的,却总觉得有点不踏实。
她看着陆逸尘,他正低头给林晓燕讲如何整理参观资料,眉头微微蹙着,像在琢磨什么。“咋了?”苏瑶碰了碰他的胳膊,“有心事?”
陆逸尘抬起头,往她碗里夹了块鸡肉:“我在想,光有奖状不行,得让大家真真切切尝到识字的好处。”
他往窗外的晒谷场瞟了眼,“你看李嫂记的施肥账,以前是用柴火棍画道道,现在能清清楚楚写着‘尿素五斤’‘钾肥三斤’,这才是真进步。”
“那咱们就教大家记账!”苏瑶眼睛一亮,“从今天起,夜校加一节算术课,教大家算收成、记开销,让他们知道,认得字、算得清账,才能多攒钱。”
陆逸尘笑着点头:“我再把新谷种的培育方法写成小册子,让大家照着学,既认了字,又学了技术。”
下午,苏瑶把奖金换成了课本和文具,用扁担挑着往夜校走。
赵建军和林晓燕跟在后面,帮她搬着刚买的算盘和黑板擦,三个人的影子在地上拉得很长,像串会动的糖葫芦。
路过李大爷家时,老头正坐在门槛上,拿着苏瑶给他写的“施肥表”琢磨,看见苏瑶就喊:“小苏,这‘磷酸二铵’四个字,你再给俺讲讲咋写!”
苏瑶放下扁担,蹲在他身边,在地上用树枝写着:“你看,‘磷’是石字旁,因为这肥里有石头里的成分;‘酸’是酉字旁,像酿醋的坛子,因为它有点酸味……”
李大爷听得认真,手里的旱烟袋都忘了点,嘴里念叨着:“原来这字里还有这么多门道,以前俺总说认字没用,是俺老糊涂了。”
到了夜校,学员们早就等在院子里,看见新课本都欢呼起来。
狗剩举着本《农村识字课本》,跑到黑板前一笔一划地写自己的名字,虽然歪歪扭扭,却比以前工整多了。
丫蛋把新铅笔插进辫子上的红头绳里,宝贝得像支金簪子。
陆逸尘把奖状挂在黑板上方的墙上,用图钉摁得牢牢的。阳光透过窗玻璃照在奖状上,烫金的字闪着光,映得每个人的脸都亮亮的。
“这奖状不是结束,是开始,”他站在讲台上,声音清亮得很,“以后咱们要学的还有很多,不光要认得字,还要会算收成账,会看农技书,让咱队的日子越过越红火!”
台下响起一阵掌声,李嫂举着自己的账本站起来:“苏老师,陆老师,俺这账本上记着,去年俺家收了八百斤麦子,今年照夜校教的法子种,收了一千一百斤,这多出的三百斤,就是认字的好处!”
她说着说着抹起了眼泪,“俺那死鬼当家的要是还在,也能跟着学学,就不用总被粮贩子骗秤了。”
苏瑶走过去,拍了拍她的肩膀:“以后有啥不懂的,随时来问,咱夜校不光教认字,还帮着算账,谁也别想再欺负咱不识字。”
她的声音不高,却让每个人心里都热乎乎的,像喝了碗红糖姜茶。
傍晚收工时,夕阳把夜校的影子拉得很长。
苏瑶和陆逸尘坐在院子里的老槐树下,看着那张鲜红的奖状,谁都没说话。风吹过槐树叶,发出沙沙的响,像在为他们鼓掌。
“其实我以前总怕办不好,”苏瑶捡起片落在腿上的叶子,在手里转着圈,“怕大家觉得没用,怕你觉得我瞎折腾。”
陆逸尘握住她的手,她的指尖还带着麦秆的粗糙:“我从来没觉得你折腾,你做的这些,比种出多少粮食都重要。”
他往她手里塞了颗薄荷糖,清凉的甜味在舌尖漫开:“你看李大爷,现在每天都来夜校问字;看狗剩,以前连自己名字都不会写,现在能给远方的姑姑写信了;看李嫂,算账再也不用掰手指头了……这些都是你带来的变化。”
苏瑶的眼泪突然掉下来,砸在手背上,烫得人心里发颤。
她不是为了奖状,也不是为了奖金,就是想让这些善良的乡亲们,能认得自己的名字,能看懂农药的说明书,能在卖粮食时算清账目,不用再吃没文化的亏。
现在这些都做到了,比任何表扬都让她踏实。
远处传来孩子们的读书声,“人之初,性本善”的调子被唱得七扭八歪,却格外动听。
陆逸尘站起身,往灶房走:“我去煮两碗面条,加个鸡蛋,算是庆祝。”
苏瑶跟在他身后,看着他的背影,突然觉得,这受到表扬的滋味,其实就是看着自己种下的种子发了芽,长了叶,结了果,踏实又温暖。
灶膛里的火烧得旺旺的,映得两人的脸都红扑扑的。苏瑶往锅里打了两个鸡蛋,蛋清在沸水里慢慢散开,像朵盛开的花。
她知道,这张奖状只是个开始,往后的路还很长,她和陆逸尘会一起走下去,把夜校办得更好,让更多的人尝到识字的甜,让这片土地上的日子,像这锅里的面条,热乎乎的,满是希望的味道。
月光爬上窗台时,夜校的灯还亮着。
苏瑶趴在桌上,给地区教育局写感谢信,陆逸尘在旁边整理新谷种的资料,笔尖划过纸页的沙沙声,像首温柔的歌。
墙上的奖状在灯光下闪着光,提醒着他们,所有的付出都不会白费,就像春种秋收,只要用心,总会有沉甸甸的收获。